第五十二章 离别江陵
梅思给解聘的事,很快便给同事们知道了,纷纷为她惋惜:
“何苦嘛,不过是讲个公民课,什么大不了,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都只是为了饭碗,谁把那些当真呢?”
“从前教授过这门课的人多了,莫非都要辞退?”
张宏远坐在一旁,暗沉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多可笑啊,自己是最反感**的,然而到现在都好好的,倒是梅思,一向与世无争,两党政治上,典型的置身事外,结果给辞掉了。
刘慧坚蹙着眉头问:“梅思,你先不要急,或者去荆州问一问,有熟人么?找一找门路,看能不能留下来。”
梅思望了望她,自己倒是认得熊晖,不知能不能管用。
晚上回到寄宿舍,同住的几个人都涌到她的房间,白天当着众人不方便讲的话,这时候都说了出来。
李秀第一叠声地抱不平:“哎哟哟,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怎么突然之间,就要赶人走了?我听说现在还不比从前,从前若是请托关系,还好找到差事做,如今是人情都不行了,到处都要‘审查’,你如今走了,到哪里去找下一碗饭吃?”
梅思给她们倒了水,微微冷笑:“也没什么,‘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就不信凭我这个人,便找不到一个职业,不能养活我自己。”
梅思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窝,自己实在不需要这样的施舍,有什么意思呢?剥夺了自己的工作,又展现余晖般的善意关切,难道自己还要表示感激吗?别说自己本来是有办法的,即使没有梅林,也可以回老家去,即使别无去处,也不愿接受这样恩惠,太让人屈辱了。
褚爱莲连连点头:“是啊,我相信梅思,她是有本事的,凡事有主张,这里待不了又能怎样?中国这么大,总有个去处,纵然是‘处处不留人’……她总能找到办法。”
张宏远在旁边差一点翻起白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吗?当年在这一片地方,许多人都在念这个,然而现在还往哪里投?投山里的**残余和土匪的混编吗?那些人很显然没有出路,想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十年只怕是不行的,这一波造反的大潮,已经是退去了。
朱光屏思量着,稳重地说:“或者回家乡去,也不错,梅思家里不是还有一些田地吗?纵然是土改,总能留下几亩,自耕自食,哪怕不是长远之计,起码能应付一时。”
“耕读传家”,说起来倒是很文雅的,不过倘若设想梅思真的一辈子都住在乡村,土里刨食,虽然“劳动最光荣”,然而想一想实在有些凄凉,就好像“明珠暗投”,可叹她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这么给埋没了,简直是糟蹋。
梅思坐在床板上,慢慢地喝着水,自己其实也是这么个想法,先回家里去,刚好前不久接到传芳姐姐的信,说哥哥的病更重了,自己回去了,或者还可以照应一下。
张宏远这时候终于说:“反正新朝小心做人吧,唉,我们将来也不知会如何。”
梅思蓦地便想到,去年九月里,报纸上胡风的出名长诗,《时间开始了》。
又过了两天,这一个学期便结束,学校开始放暑假,梅思在寄宿舍里抓紧整理自己的物品,不过半天时间,便打好了背包,有棱有角,锅具也用线绳串了起来,几个陶瓷杯盘不方便带走,便留在房间里。
一切都打点好后,她走出房间,绕着菜地走了一圈,架子上的黄瓜累累垂挂,青绿色很是鲜嫩,配上一旁紫色的茄子,颜色非常好看,那几只鸡在菜圃外低头觅食,忽然间便忽闪着翅膀扑腾起来,这些也已经都分送了李秀第她们,从此之后便再见不到了。
这个时候,朱光屏从房间里出来,走到她身边,道:“这便要走么?”
梅思点了点头:“今天下午的车票。”
朱光屏叹息道:“或者你再多住几天吧,校长也说了,不必那样急,这几天我们多聚聚,以后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梅思笑了一笑:“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纵然是多住十天半月,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徒增伤感,离开的时候愈发难了,倒不如索性干脆利落地走,快刀斩乱麻。”
这便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牵连不断有何益处呢?
于是下午一点多,梅思背了背包,背包后面是锅和饭盒,辞别了李秀第褚爱莲几个人,在炽热的午后白光之中,离开龙王庙,去往荆州搭乘火车。
梅思离开的第二天,关红英得知了消息,白天倒是没什么,到了晚上,长夜无人,四周静悄悄,各种感想便都从暗处悄悄地冒出头来。
真的很让人郁闷啊,这件事情,偏偏一定要由自己来通知梅思,而梅思曾经去荆州为庄令粲申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会让人怎么想呢?只是让别人来代替告知又不行,反而更加糟糕了,显得鬼祟,仿佛自己连梅思的面都不敢见了,让人更加怀疑。
事情其实是,自己在荆州的朋友看到一份转来的请愿书,内容是希望能够让庄令粲回来做校长,署名是梅思,便告诉了自己,自己虽然起初心头不很爽快,不过没多久便丢开了,毕竟学校里也有许多事情,自己作为一校之长,哪有空总是纠结这种事?况且梅思在请愿信里面也再三说了,不是自己不好,而是这个决定对庄令粲不公正,自己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干革命这么多年,生命尚且置之度外,更何况是个区区校长的职务?不要说梅思的申诉没能获得批准,即使将自己调转,又能怎样?换个地方照样为新中国做工作。
哪知后来情势会变成这样,之前就调查过全部□□的档案,到了六月底,上级文件发过来,江陵小学校需要辞退梅思,这让自己也始料不及,但是上级的指令是必须执行的,所以过了几天,自己只能告知梅思。
当时看到梅思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关红英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愤怒,真的不是自己啊,刹那就想要仔细解释的,然而终究是只说了两句就罢了,何必多说呢?更加好像心虚一样,自己并没有做过,何苦要再三辩解?实在很是卑微,仿佛一个被审判的人,自己的清白,梅思肯相信便相信,不肯相信也无所谓,反正自己问心无愧,这是时代大环境使然,单纯的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只能顺应。
事实上,关红英真的很为梅思的前途担忧,在关红英看来,□□是相当适合梅思的职业,在这个职位上,梅思可以过很平静的生活,然而终究是不能够,据说她是回了家乡了,她的阶级背景,自己也知道,地主家庭,家里现在还有许多土地,据自己所知,广西的土改一时还没有开展,不过应该也快了,分了田地之后,不知她要怎样生活,当一个乡村小学的□□吗?那比起县立小学,可是有很大的差别。
不过这些都不是自己能够为梅思设想的,在社会的大潮之中,各人只能面对自己的命运。
关红英端起面前的黄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七月九号,梅思回到平乐,傅传芳看到了她,又惊又喜:“妹妹,你怎么回来了?事先怎么不捎个信来?”
梅思笑着说:“是突然决定的,本来也想写信的,不过想着写信还不如我自己回来的快,只怕我到了家,信还没有到,就索性不写了。”
傅传芳点头:“也确实像你说的这样。”
梅思便问:“姐姐,家里最近都好吗?你身体好吗?哥哥怎么样?”
傅传芳脸上又布满愁云:“我们倒是都还好,只是你哥哥……唉,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梅思一听,赶忙快步往里面走,到了里面,只见宁妈妈正拿了一个脸盆往外面走,梅思忙问:“宁妈妈好?”
宁凤姐胡乱点头:“好好,我是还好,只是大少爷他……刚刚又吐血了。”
梅思往盆子里一看,果然清水之中有隐约的血色,登时心头一沉,哥哥本来有肺病,又有胃病,常年胃痛,总是吃不下饭,这便让身体更差了,这一回如此吐血,只怕是胃里病得更加厉害。
她赶快进房间探望哥哥,只见哥哥躺在床上,面色蜡黄,那神情气色就如同母亲亡故前一样。
梅思一见哥哥这个样子,登时眼眶一热,泪水便要流出来,她勉力抑制住眼泪,强笑着说:“哥哥,我回来了。”
瑞成闭着眼睛正在养神,听到有人呼唤,慢慢睁开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妹妹,登时吃了一惊:“怎么突然回来?那边可有什么变故?”
之前妹妹离开,难舍难分,仿佛诀别一样,怎么不过半年时间,就回家里来了?
梅思道:“没什么,现在学校放暑假,我在那里反正也闲着无事,便回来看看。”
瑞成点点头:“你回来也好,在家里住一阵,开学了再过去。”
傅传芳这时候也想到,妹妹为什么突然之间回来家里?如果早要如此,很可以提前写信说明,如今却是意想不到地归来,只怕有什么缘故。
于是离开瑞成的病床,外面小厅之中两个人悄悄地说话,傅传芳便问:“妹妹,学校那边当真没有什么事么?”
梅思到了这个时候也不须再隐瞒,便如实相告:“学校辞退了我,说我之前教过三民主义,政治不纯洁。”
傅传芳登时眉头深锁:“怎么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简直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妹妹纵然离了延安,这些年没看她往国民党那边靠,只为教了个三民主义,就给赶回家里来,实在有些冤枉,人生在世,难免言不由衷,时势比人强啊,总不能一直硬顶,怎么就不能体谅呢?
一想到妹妹从此失去了学校里的收入,傅传芳也很替她愁,况且又想到自己未来的前程,愈发心头沉甸甸。
傅传芳的面色神情,梅思自然看在眼里,不用过多推断,就能猜测到姐姐内心的想法,登时便感到汗颜,自己仿佛又作了刘兰芝,“进退无颜仪”啊,无颜见江东父老,二十七岁的人生之中,这是第二回,上一次从延安铩羽而归,就很羞于见亲人,如今又是给人赶了回来,虽然个中情形有所不同,然而究其根本,都是自己待不下去,才回来的。
傅传芳虽然感到前景渺茫,不过她向来是乐观的,凡事尽量看开,稍一沉思,便笑道:“回来了也好,我们也正惦念你,在外面毕竟吃住不便,总住在那么个庙里,倒好像出了家似的,如今你回家里来,自家的房子,住着舒服些,宁妈妈料理的饭菜也合口味。况且你哥哥这一阵病得厉害,有你在,大家也安心些。”
梅思一笑:“我虽然笨拙,总能搭把手。”
哥哥的身体看来确实更加糟糕了,如今虽然不必再照料母亲,然而哥哥这个样子,也是很让人愁,宁妈妈毕竟年纪大了,做不了太多事情,只靠嫂嫂一个人,又要照顾哥哥,又要关照宝凝,实在劳累,如今自己回家,失去职业纵然可惜,然而却可以做一些家里事,免得只是嫂嫂受累。
梅思从此便留在家中,与嫂子一起看护哥哥,照看姪女,她在这平乐县城,暂时是安稳了,然而江陵却又有另外的故事发生。
七月中旬的一天,褚爱莲正坐在房间里看书,如今暑假了,李秀第与朱光屏各自回家里去,自己的丈夫今天出门去看望朋友,因此这寄宿舍里,此时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周围一片静悄悄,倒是难得的悠闲,正适合读书。
只是读着读着,褚爱莲抬起头来望向窗外,不由得又想起了梅思。
从前梅思是长在这里的,寒假暑假都不回家,只因为有她在,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寄宿舍,都不会感觉冷清,仿佛总有一个人是守在这里的,傍晚夕阳之下,和她一起逗逗小鸡,很能打发时间,到了礼拜天,大家在一起谈谈小说,喝喝茶,何等的惬意。
梅思是个好主人,很会招待客人,有她做东道,这寄宿舍里的茶会便很是有声有色,虽然与上流社会的沙龙不能相比,但在小市民之中,也很是有意思的了,然而如今,她却走了,虽然不过一周多时间,却让人感到仿佛已经分别了许久,在这样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像是自己这样的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寥。
褚爱莲正在发愣,忽然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人进来了,不多时,便听到拍门声,褚爱莲隔着门问了一声:“是谁?”
一个女子的声音答道:“我是熊晖,黄菲的朋友,今天特为来看她的。”
褚爱莲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黄菲?没有这个人。”
外面的人显然很是诧异:“没有么?怎么会!她明明说是住在这里的呀,这里是县立小学校□□的寄宿舍,对吧?”
褚爱莲懒懒地答道:“是啊,不然又怎么?只是并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啊,你等一等,你要找的莫非是梅先生?”
一想到这个,褚爱莲“嗖”地一下站起身,风一般跑过去开了门,往外面一看,只见门前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女子,浓眉大眼,精神饱满,一看就是**的女干部。
褚爱莲却未曾料到是这样一个人,心头轻轻咯噔一声,不过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便笑着请对方进来:“先请进,喝杯水吧。”
熊晖随着她进入室内,寒暄两句,落座倒茶,然而此时熊晖哪有心情喝水?端着茶杯便问她:“黄菲真的不在这里么?同志你是……哦褚同志,方才说的梅先生又是谁呢?”
褚爱莲平稳了一下心情,问道:“熊同志问的黄菲,是哪里人?”
“广西桂林人。”
“她说是住在这里,在小学校里教书么?”
“对呀对呀!”
“那么十有**便是了,我们这里没有黄先生,倒是有一位梅先生,也是桂林来的,在这边几年了。”
又一问年纪,大略相符,尤其两边都对得上的,是黄、梅二人都去过延安,熊晖一拍大腿:“那么就是了,这个家伙,改了名字上一次也不告诉我。褚同志,她现在去了哪里?出去逛街了么?她但凡出门,多是去书店,我只到本地书店里去找她。”
褚爱莲刹那间胸中涌起一种强烈的荒诞感:“不是的,她给学校辞退,前几天已经回去老家了。”
“啊?!!”熊晖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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