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梅思回到家中不多久,便在后园开了一小块菜地种菜。
平乐县城内的这一座老宅,到这时已经很是荒凉,原本三进的院落,二十几间房屋,如今只有三间住着人,其余的房子都空荡荡,门上挂了大锁,庭院里自然也荒芜了,后花园原本有许多花草,这一阵都无人打理,门前阶下的大花盆,花木也少有人记得去浇水,多数枯干了,梅思每一次从前门进来,一路走过,望着这样一幅衰败的景象,纵然对黄老爷的家本来没有太多感情,心头也不由得隐隐凄凉。
倘若给人知道了自己此时的情绪,可能要给批评是“阶级觉悟不高”吧,与“出身的剥削阶级还没有彻底划清界限”,毕竟一个土豪恶霸的宅子破败了,有什么可伤感的?不破坏旧的世界,怎么建设新中国?不过梅思依然是感到一种难言的怅惘。
纵然没有太多温情可言,纵然黄老爷冷酷无情,然而这毕竟是自己生长的地方,毕竟还有母亲的爱,兄姊同胞手足情,站在母亲的庭院里,就想到了母亲的关爱,而如今,这里的野草也长起来了,屈指计算一下,母亲过世已经半年多了,而距离这一家的主人仓皇逃亡,还不到一年时间,宅院就已经荒废如斯,时光带给人世的变化,何其迅猛快速,豪强的离去,也带走了旧的繁华气象,这老宅便因此而失去了生命力,枯槁了生机,虽然晓得其实不必去怜惜,然而胸中的复杂情绪总是难以驱散。
梅思晓得自己有一点好像张爱玲,对于旧家庭的腐朽残酷十分痛恨,然而与此却也有一种割不断的联系,倒也并不是留恋,只是人或许总是难以切断自己的出身,那毕竟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过往的一切,深深融入血脉之中。
就这样便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十二月里,开始了镇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土地改革革到了梅思的家中,虽然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然而当事情真的到来,还是让人感到很是震惊。
广西的土改,是先在四个专区进行尝试,桂林、柳州、容县、平乐,梅思的故乡有幸四占其一,面对土改工作组发出的限期搬迁的通知,傅传芳与宁凤姐自然不必说,连连跌脚,即使是梅思,想到马上就要搬出原本一直居住的房屋,即使知道本该如此,却也感到十分难过。
于是一家人便收拾物品,把衣服被褥挪到新的住处,是十分狭窄的三间房屋,原本是下人房,宁妈妈倒是不必挪了,工作组把她一直住的那间房分给了她,只是三位原本的主人境遇差别极大,黄瑞成的拳头无力地捶着床头:“革命,这就是革命的结果!这就是均贫富!”
梅思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其实就是明抢!”
傅传芳叹道:“你不要抱怨了,工作组已经说了,因为我们家里都是女人,已经格外宽大。”
最起码没有杀人。
黄家在本地,那是有名的,纵然还称不上是作恶多端,最起码也是为富不仁,相当的刻薄冷酷,因此很是为人所憎恶,从前面对黄皓的权势,大家敢怒不敢言,当面还要奉承,如今时势变了,穷苦人扬眉吐气,那要是发泄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瑞成一向深居内宅养病,外间的新闻很多都不知道,傅传芳可是晓得的,平乐有几家地主,家产还不及黄家,民愤也没有这样大,都给处决了,因此黄家在这样的风暴之中竟然没有死人,全家平安地搬迁,实在已经很是幸运。
梅思幽幽地说:“当年那些给黄老爷交高利贷,赔了地契给他的人,心情大约也是一般无二。”
更别说还霸占人身,那个给黄皓强占的女孩子已经在县政府把他告下了。
或许也是想到父亲昔日在时,每年趁着青黄不接,把余粮放高利贷,利息有时候甚至把本金翻了一倍,瑞成虽然仍是闷闷的,面色隐隐有怒色,却不再言语,回味着妻子方才的话,“我们家里都是女人”,忽然间又有所不甘,自己莫非也给划入了女人一类?又或者更糟糕,看自己病成这个样子,干脆把自己当成是死人,也就不必向着自己复仇了。
回过头来背着瑞成,傅传芳对梅思叹道:“‘积善之家有余庆,积不善之家有余殃’,如今差一点便落到我们头上。”
梅思暗暗点头,这是中国的古训,历史上许多的例子,倘若是外国人的小说,便是《双城记》。
土地改革虽说是正义的,毕竟有人会伤心,而同时而来的镇反,则是让人心惊肉跳,傅传芳这一向经历了许多变故,已经很有一点“风声鹤唳”,到这时听到无线电里面整天讲“打得稳、打得准、打得狠”,纵然她前面半生都是富家少奶奶,很涉及不到政治,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一点发毛,悄悄地便问梅思:“妹妹,会怎么样?”
梅思安慰她:“姐姐,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不干我们的事。”
与此同时,江陵县城里,褚爱莲则是等到张宏远这一天出了门,便闩了房门,从箱子底拿出一封信来,抽出信纸看了又看,终于投入火盆之中,看着那纸张迅速为火苗吞噬,卷曲变黑,最终化作了灰。
这个情景若是拍在电影里,给观众看到,立刻就会联想起国民党的女特务,潜伏在大陆,伺机破坏,配合台湾的蒋军反攻,而此时红色中国镇反的风声紧了,她便赶快毁灭证据,以免给人发现。
然而其实是,褚爱莲烧毁的是梅思的信,就在八月中旬,有一封给梅思的信送到学校,那个时候,褚爱莲刚刚失去职业,原本供职的小公司关门了,与亲戚朋友的往来通信,便暂时都由张宏远那边转交,她是去学校看一看,有没有自己的信。
因为还没有开学,门房静悄悄,传达一个人坐在那里,很是无聊地望着外面,褚爱莲探头问:“顾大叔,有没有我的信?”
传达将嘴唇一努:“都在那里,你找找看,有没有你的?”
桌面上乱糟糟一堆的信,想来一个暑假的邮件都在这里,假期之中也无人来取,褚爱莲便慢慢地一封一封地挑拣,这个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招呼传达:“老顾,来喝两盅!”
是传达的老友,来与他喝酒谈天,老顾答应一声,对褚爱莲说了一句“你慢慢看”,便走到门外,两个人坐在树下便喝酒,还摆上一副象棋,屋子里就只剩下褚爱莲一个人。
褚爱莲本来并没有在意,她与这识字不多的老传达没有太多话可说,幸喜他如今出去了,落得自己独自在这里,更加自在,她便愈发悠闲地找信,翻着翻着,忽然间看到一封,写着“梅思亲启”。
褚爱莲登时微微一蹙眉,这可真的是,人都已经走了,信还写到这里,不由得人不伤感啊,她再一看寄信人,没有姓名只有地址,是从广西寄来,褚爱莲头脑瞬间一转,几乎没有怎样思索,简直是鬼使神差一般,看看左右无人,就把这封信揣在了口袋里,然后强按捺住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快速检索信件,终于找到了一封家信,赶快拿在手里,走出传达室的房门,向老顾和他的朋友打了一声招呼,转头便匆匆回寄宿舍里来。
回到住处,张宏远刚好也回来,褚爱莲也不知是怎样想的,只和他说了自己的家信,等到第二天,张宏远在房间里看书,褚爱莲借故出门,找了一个茶馆,在角落里坐下,打开那封藏在身上的信,从头到尾匆匆读过一边,立时抬起头来望着街边,重重吁了一口气。
天幸这封信落在自己手上,那个叫“钟坤”的人虽然文字含蓄,然而谁让自己也是粗通文墨?他那“败军之将”、“解甲归田”,不用多想便知道是国民党军,看这人是有一定文化的,只怕是个军官,与共军作战失败,回老家另谋生路了。
天啊,梅思怎么居然会和这样一个人有来往?看钟坤信中的口气,两个人显然关系密切,又曾经听宏远说,梅思是有一位表哥的,莫非便是他?褚爱莲是经历过一些世事的,晓得“表哥表妹”往往便是“情人”的隐晦说法,难道梅思竟然与这个人相恋?
褚爱莲摇了摇头,梅思啊,这个人实在复杂,她从前是去过延安的,虽然后来回来了,然而偶尔听她的话头,仍然是倾向**一方,最起码是对**有感情,却又与一个国民党军官关系暧昧,她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不会觉得乱么?
虽然是有这样的疑惑,然而褚爱莲晓得这封信颇为敏感,决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只是一时却也不能决定要怎样处理,或者自己可以写一封信去,将来信附上,告知那个“钟坤”,梅思已经不在这里,回家乡去了,让他另想办法寻人,这样便免得对方空等,然而想想钟坤的身份,总觉得这样不很妥当。
褚爱莲一时难有决断,便将此事延宕下来,到后来十月份,有风声说要镇压□□,褚爱莲是读过一些史书的,新的王朝开国,总要清算一些旧人,因此她倒是不感觉意外,只是这种情形之下,钟坤的那封信便更加不敢往外拿,连张宏远她都瞒了,就安安静静地藏在自己衣箱的最底层。
到如今十二月了,镇压□□已经不再只是风声,确实是轰轰烈烈展开了,即使是江陵这个小县城,也闹腾得很厉害,到处找国民党的特务,气氛十分紧张,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褚爱莲每当想到自己箱底那封信,便觉得仿佛有烙铁烙在心间,坐立不安。
到了今天,褚爱莲实在再不能承受那种压力,趁着张宏远出去了,她闩了门,烧旺了火盆,从箱子底翻出那封埋藏了祸患的信,最后又看了一遍,狠了狠心,丢在火盆之中烧掉了
看着那封信终于烧成了灰,褚爱莲心中默默念着:“梅思,我这样也算帮了你一个忙,如今各处都在说‘揭发检举’,我自然是不肯这样‘立功’,那样实在太对不起人,可是要我留着这封信,也是不能,将来若是给人知道,连你带我,都没有好结果,为了免除后患,不如我今日毁了它。宏远之前嘲笑,说我没有同性之爱,今日我好歹为你做了这件事,省了男人说风凉话,我与你虽然不是刎颈之交,没有那样的壮烈,但能做的我也为你做了。”
镇反的势头越来越猛烈,梅思虽然是那样安慰傅传芳,其实她自己心中也不是很有底,她在延安的资历并不是很深,不过三年时光,然而那一次运动,给她的烙印太过深刻,起初谁也没有想到“□□”会变成那个样子,事情的发展是意想不到的,梅思知道自己过往经历复杂,倘若有心人来挖掘,只怕难免发生风波,而傅传芳的家人则是去了台湾,两个人可以说都是有嫌疑的,然而这种时候,她以为还是不要多说,徒增烦忧而已,反正也没有太多办法,有了事情再应对吧,于是便时时劝慰傅传芳。
就在这样的不安之中,这一年终究过去了,时间进入一九五一年,春节刚过不久,这一天午饭刚过,梅思的家中便来了一位客人,进了门便问:“黄菲,你在么?”
梅思一听这样的称呼,立刻便想到了延安,连忙披了棉袍走出来:“我在这里,是哪位?啊,你是……露云?”
面前站立的女子,似熟悉又似陌生,秀气细致的眉眼看着是陈露云,然而那眉宇之间透露出的坚毅严肃,又让人不能够确定,一时便有些恍惚。
倒是对方望着梅思,笑了一笑:“你果然在这里。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不请我去屋里坐吗?”
梅思看着她,一时间只顾发怔,听了这句话,这才仿佛有一点如梦初醒:“露云,快请进来坐。”
陈露云与她一起走了进去,站在门内,环顾四面,陈露云道:“想来比你从前住的地方小了许多。”
梅思一笑:“是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当年我们在延安,住的地方比这还要差。”
见她如此坦然,陈露云面露满意之色,笑着说:“我之前是在广东参与土改,可惜是不在这边,不知道你这里的情况,不过即使我在这里,你知道的,组织原则……”
梅思自然明白,土改这件事,是没有人情讲的,牺牲了这么多人才成功的革命,不能够败在个人感情上。
陈露云紧接着便说:“熊晖要我告诉你,江陵小学那件事,她不知道。”
阴差阳错啊,那一回熊晖去龙王庙找黄菲,才得知她已经给辞退,当时大吃一惊,回到荆州,赶快调出来档案,一看那文件,是自己签署,熊晖脑子一转,马上又让人找出之前那一封为庄令粲请求复职的信,一看署名,梅思。
熊晖登时便直拍大腿,连叫“唉哟”,原来如此,黄菲啊,老同学,你上一次怎么不说明?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经改换了名字?结果这边申报辞退“梅思”,我没想到是你,就给批准了,也是我一时疏忽,当时的那封请愿信,怎么就没有看?倘若我看一眼,便不会有此误会,结果如今你没了职业,这可让我怎么说?自己革了自己人的命么?
熊晖心中这个懊悔,十分郁闷,与陈露云通信,便和她说了这件事,还说:“露云,假如你将来有机会见到梅思,记得替我和她解释这件事。”
两广毕竟比邻,露云与黄菲相见的机会比自己要多,况且自己马上就要调去河北了。
陈露云接到了信,一时间也是无话可说,只能将这件事记在心里,预备倘若有机会便向老同学解说,虽说如此,却也没有想到之后真的会再见到黄菲,毕竟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不多久又是抗美援朝,大家都在忙,自己实在抽不出时间特意去桂林,哪知就在今年元旦之后,自己竟然真的调来广西,就在南宁,虽然与桂林有些距离,不过毕竟还算邻近,所以到了南宁之后,把工作理顺,过年之后便来了桂林,到平乐找当地同志一问,找来了曾经的黄家大院,看到自己的老同学如今已经是只住一个小间,很简陋的房屋。
不过看黄菲的神态还平静,要说比起延安的窑洞,这里确实也不算很差,陈露云便想到一些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平时说自由说平等,同情无产者,头头是道,一遇到土地改革,就都露出了原嘴脸,龇牙咧嘴,满肚子牢骚,这便是“牢骚太盛防肠断”,只顾了心疼眼前的财产损失,就不想一想共和国光明的未来,黄菲毕竟是从延安出来的,比起那些人来,思想境界高了许多。
傅传芳送了茶水来,因为是梅思的客人,她不便多坐,便推说出去买菜,带了宝凝出门,留两个人好好叙旧。
梅思与陈露云多年不见,确实是有许多话要说,这一回比上次见熊晖又有不同,陈露云是特意为了看她而来,时间十分充裕,心情也放松,两个人娓娓谈论,直说了一个下午,到了五点多,傅传芳从外面回来,切肉烧菜,陈露云忙说:“不必忙了,我这就走了。”
傅传芳转头笑道:“啊哟,好容易来一次,哪能这么快就走?好歹吃了饭再去,难道还怕人说是我们贿赂了你?”
陈露云笑道:“嫂子看你说的,我是那么教条的人么?实在是晚上要与人谈工作,所以不得不回去了。”
傅传芳挽留再三,陈露云执意不肯,梅思笑着说:“姐姐,这一次就罢了。露云,下一次再来,一定吃个饭再回去。”
陈露云点头:“好的。”
傅传芳便也不好再留,与梅思一起送陈露云出门来,陈露云还和梅思说着:“这次可惜沈芒还没有过来,他不久也要调来南宁,到那时我与他一起来看你。”
陈露云终究与老干部离婚,沈芒现在是她的爱人,两个人有一个小女儿。
傅传芳送到门口,便回去了,梅思陪着陈露云又往前走,边走边谈,送出来好远,陈露云笑着说:“差不多了,你回去吧,又不是再不能见面,我如今在南宁,往来方便。你先耐心等一等,我刚来这里,工作还不是很熟悉,况且最近情势比较紧张,等过了这一阵,我在南宁给你找个位置。”
梅思摇头:“不必了,我如今自耕自食,也挺好的。”
陈露云冲着她一乐:“何必如此灰心失望?新世界就在眼前,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虽然说劳动没有高下的差别,不过以你的知识水平,倘若一辈子当农民,实在有些浪费,你放心,这一点事情我还是可以办到的。”
梅思望着她,终于吐出了心中的疑问:“露云,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从军日记》出现在眼前,“我们的一个生命,就是我们党的一个细胞”
陈露云听了这句话,刹那心中也是一动,沉吟了一下,说道:“那一次□□,段首长对我说了一句话,‘革命不是投机,容不得三心二意’。”
梅思于是恍然,在革命这个大熔炉之中,陈露云终究给锻炼得纯粹。
我们的一个生命,就是我们党的一个细胞——谢冰莹《从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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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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