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最后的会面

第五十四章 最后的会面

这一场镇反,并不是凭空发起,确有其原因,也的确有了实效,全国各地抓捕了许多国民党潜伏大陆的特务,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孙定康。

五月里,孙定康给关押在黑乎乎的牢房里,望着狭小的窗口,平生过往一幕幕从头脑中闪过,如同放电影一样,蒋总统失败,军统安排自己潜伏下来,虽然知道这是一件万分艰险的事情,然而为了效忠党国,自己还是答应了,不答应反正也是不行的,于是便改名江成东,离开广西到了福建,在一家工厂当普通工人,伺机有所行动,本来一直隐蔽得很好,哪知却倒霉在了有文化上。

有一次开大会听领导讲话,会后大家发表感言,自己说了一句“首长真是平易近人”,那个**的干部也不愧火里血里过来的,斗争经验丰富,当时就听出了端倪,这一帮子普工多是大老粗,即使认得几个字,能粗略看看报纸,却哪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不过说一句“为人和气”也就完了,幸好他没说“如沐春风”,那文采就更盛了。

那位干部当场不露声色,回头便让人调查自己的根底,这一查果然便查了出来,家乡住址全是假的,当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于是便晓得是潜伏的谍报人员,公安机关迅速抓捕,便把自己逮了进来,一番审讯,强大的压力之下,自己不得不全说了,然后就是判刑,这个时期抓获的国民党特务,自然是重判,于是就定了个死刑。

执行的日子不远了,此时孙定康回想着往事,想到当年自己从谍报学校毕业,意气风发,一心为党国尽忠,报效国家,之后在工作之中,看到了许多事情,虽然也有过失落,不过不改初衷,然而即使自己如此为党国尽力,国民政府却依然是败了,自己本来是以为肩负重任,长期坚守,以图将来,哪知却因为一个大意,暴露了,党国的事业自然有损,自己的性命却也完结了,想到这里,纵然他秉性顽强,却也不由得一阵沮丧。

孙定康想这想那,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窈窕的身影,一张秀美的面孔在眼前不住地晃,挥之不去,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啊,她的经历很是复杂,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之中,能保无事么?或者自己也是多虑,以她的聪明,可能早已经走了的,她又十分能干,到了香港澳门,也不愁没有饭吃,倒是躲开了这一场风雨。

想了一阵,孙定康忽然间感到好笑,自己这是怎么回事?监视了对方那么一阵,竟为了一个赤化分子转了心性,居然念念不忘,何其的诡异,莫非无论是对什么人,只要注视得久了,感觉终究会发生改变?自己当初真的是认真监视,一丝不苟的,投入了许多的精神,一心立功,想要在对方身上打开缺口,然而到了最后,自己的心也有了一丝裂缝,或许是自己所受的训练还不够精粹,否则怎么会对嫌疑分子发生特别的感觉?竟然有了人情味。

孙定康正在嘲笑自己,蓦地又想起一个人,轻轻摇了摇头,倒也不能只是责备自己,那个**上尉显然也是为她而倾倒,看着很是年轻有为的一个人,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也看得出颇有修养,假如把握得好,应该还是很有前途的,怎么就为了这么一个女□□动了心?这可真是活见鬼了,难怪**能得天下。

他正在这么想着,忽然“咣当”一声,牢门打开,一个公安战士站在门前喝道:“孙定康,出来!”

孙定康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来到门前,已经等在那里的几个战士便把他五花大绑,押了出去,孙定康心中暗叫一声:“来了,就是今天了!”

在这样的浪涛之中,慢慢地就到了十月,外面的风浪终于渐渐平静,梅思的家中一片悲哀,久病的瑞成终于再拖不下去,死去了。

简单地安葬了瑞成,梅思与泪痕不干的傅传芳商议:“姐姐,以后要怎样办?”

傅传芳擦拭着泪水,长吁短叹:“唉,还能怎么样?不如到台湾去吧。妹妹,我知道你的心,不肯过去那边的,只是这边我这两年看着,着实也住不安稳,我是心惊胆战啊。我晓得过去台湾,日子恐也艰难,但毕竟我一家人都在那里,多少有个照应,在这里只有你我……”

梅思点了点头:“姐姐,我明白的。”

在台湾,是一大家子人,在平乐,是只有自己与嫂子,宝凝还小,不济事,姑嫂两个算是彼此扶持,“相依为命”写在文章中真挚感人,然而景况实在凄凉,太难了,从前傅传芳没有走,一是瑞成病体沉重,二也是想要观望一下,到如今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心惊肉跳,所以傅传芳去意已决,这倒是原不怪她,即使是自己,也有离去之心。

于是梅思便道:“姐姐,我也想要走了,只是不去台湾,我想去香港,从这里到香港,可以伴姐姐一程。”

听了她的话,傅传芳一阵欢喜:“妹妹啊,你的这个主意很是明智,你去台湾,也是不相宜的,就在香港蛮好,从台湾到香港,想来容易,我们若想要见面,不是那么山遥水远,咫尺千里的。”

两个人就此说定,很快便开始了行动,向政府提出要去香港与亲人团聚,于是便要审核,到了十二月下旬,终于获得了批准,于是便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五二年的元旦是仓促庆祝,潦草过节,不多几日便要走了,就在三号这一天,两位客人联袂而来,是陈露云和沈芒。

九年不见,沈芒愈发稳重了,戴了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浓浓的知识分子干部气息,一见到梅思,他便伸出手来:“黄菲同志,好久不见了。”

握手很是用力。

大家坐下来谈话,陈露云劈面便问:“黄菲,为什么要离开?”

黄菲慢慢地说:“为了要家人团聚,你知道我……”

陈露云毫不客气地一摆手:“你不要拿糊弄别人那一套来应付我,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黄菲在香港有什么亲人?她的那个霸主爹么?黄菲的母亲已经过世,哥哥新近也没了,去香港的只有她父亲,另外就是姨太太,还有姨太太的儿子,黄菲对那些人向来没什么感觉,当年投奔延安,就是为了痛恨自己的爹,痛恨这个腐朽的封建家庭,所以她如今怎么会为了去见什么亲人,而申请去香港?本地公安不了解底细,自己可是知道的,虽然并不打算去戳破。

只是今天,陈露云一定要问个清楚。

黄菲望着她,终于说道:“之前有桂林的小报编造谣言,用我的名义污蔑延安,前一阵给人翻了出来。”

这一场镇反啊,真的是相当的彻底,各人的底细给揭了个底朝天,有人便揭发黄菲,从前在小报上发文章,抹黑延安,本地公安便叫黄菲过去问话,黄菲给人迎头一问,虽然当时震惊,不过倒并没有太过慌张,从容不迫地回到家中,取出珍藏的那一份《广西日报》,指给公安看:“我那时就发了声明,讲清不是我。”

因为有这样一份有力的证据,公安又审查了一番,终于不再怀疑黄菲。

陈露云面色一松:“原来如此,这件事我之前也听说了,你本来无辜,也难怪你委屈,不过如今毕竟已经了结了,政府相信你的清白,对你是公正的,何必还是要离开呢?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大浪淘沙,最后会显露出真金,你安心留下来,新中国建设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已经替你安排好,去学校教速记,你当年那么热爱速记,这些年想来也没有丢下。”

先前就已经决定,然而当到平乐来调黄菲的档案,当地却说正在审查这个人,有特嫌,于是暂时只得罢了,前不久得知,黄菲的案件已经结案,陈露云正想着把之前的计划实现,哪知却传来黄菲申请赴香港的消息,当时陈露云就很是吃惊,想要立刻来看看,却因为工作忙,一直拖延到今天。

好在她晓得,去香港的通行证不是那么容易批准,香港如今是英国人的地方,去那里等于是出国了,在如今的中国,国内出门都要介绍信,更何况是去国外,因此等到此时方才来平乐,见梅思果然还没有离开。

梅思两只眼睛幽幽地看着她,露云啊,已经是一个彻底的**人。

片刻之后,梅思说道:“然而我对于自己,没有这样的信心。”

建国刚刚三年,已经有这样多的风波,自己不是一个很坚定顽强的人,后续只怕还有风浪,料想自己是禁受不起的。

陈露云皱眉摇头:“黄菲,你太悲观了,对革命早已丧失了信念,历史已经证明,正义终将胜利。你这个样子持续下去,只会是个人的沉沦,对国家民族也并没有好处。”

梅思道:“我不会沉沦的,但我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眼看这两个人便争论起来,沈芒在一旁连忙打圆场:“好了,露云同志,人各有志,这个也不能勉强,黄菲虽然是要去香港,不过革命工作并不是只在中国,香港也多是劳苦大众,只要有心,到哪里都可以为人民服务的嘛。啊,黄菲,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景斌,一转眼,他已经牺牲这么多年了,这些年我时不时就会想起他,可惜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啊,倘若他能够活到这个时候,该能够为新中国写出多少优秀的作品呢!他一定会是文艺战线一个出色的战士。”

他这样一提起景斌,房间内的气氛便由方才的激烈转为了沉重,陈露云叹道:“是啊,革命到现在,终于胜利了,这个过程中,我们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啊!”

梅思不由得红了眼眶。

沈芒望着她,不由得又说:“他这样年纪就逝去,都没有留下后人,也是很让人遗憾的。”

景斌牺牲的时候太过年轻,还没来得及结婚生子,就倒在了抗战前线,以至于没有后代延续他的血脉,更不能延续他的文学事业,让人倍感唏嘘,本来黄菲是可以的,然而她与景斌是地下恋情,没有给组织批准的,结婚更是奢谈,否则当年的那个孩子,是可以生下来的,那似乎是一九四二年的事,倘若那个孩子果然存在,到如今便有十岁了,是烈士的孩子呢,一定会得到政府的重视。

而黄菲便是烈士的遗属,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只因为当时没能结婚,不然的话,当年景斌刚刚牺牲的时候,她就会得到组织特别的关怀,英雄的妻子嘛,领导会慰问的,遇到什么难处,提起景斌,旁人也会格外同情,可是黄菲在当时,与景斌的关系是不能公开的,连写关于景斌的文章,都很尴尬,倘若有报告会,她也是不能出面去演讲的,毕竟是以什么身份去说话呢?为了爱情,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半点好处也没能得到。

这样的想法虽然似乎有些功利,太斤斤计较于个人得失,不过黄菲确实冤得慌,沈芒便也不由得这样去替她计算,那本来是她应得的。

三个人就这样谈论了好一番,沈芒把话题引到最喜爱的文学方面,普希金、泰戈尔、阿赫玛托娃,梅思的情绪逐渐平静,也谈着张爱玲、沈从文、萧红。

忽然之间,沈芒转头望向窗外:“你看,太空是多么的幽邃啊,时间的长流又是那样的没有尽头,在这样无垠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个人只是一点微尘,何其的渺小啊,作为人所认为的惊天动地,对于宇宙来讲,不过是分子原子的波动吧。”

陈露云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你这是虚无主义,颓废主义。”

沈芒默然片刻,把头转回来,问道:“什么时候过去那边?”

梅思说:“一月五号。”

陈露云默然不语,就是后天了啊。

因为是最后一次见面,陈露云与沈芒当天在这里吃晚饭,晚饭之后又谈,直到深夜方才离去。

分别的时候,梅思也很是怅然,想到今后只怕难再见,于是深一脚浅一脚送出去好远,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谈从前的事,谈延安,谈旧相识,张朝旭与姚鹏结婚,姚鹏牺牲在抗战之中,张朝旭则是解放后为土匪所杀,潘岳荣抗战之中失踪,十有**是遇害,何敏修进了经济部门,高明霖去了外交部,麻德芳伤残了,已经休养在家,段葵芳自从那一次意外怀孕,好容易回到工作之中,到现在都咬牙切齿。

这些事情,虽然有一些之前已经知道,然而这个时候再讲起来,依然能激起人的情感,是另一种很特别的感触。

黑夜里不知走出去多远,在陈露云和沈芒的劝阻之下,梅思终于停下了脚步:“好吧,就到这里了,我们有缘再见。”

黑暗之中,陈露云明亮的双眼望着她,问道:“黄菲,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年那样毅然决然离去,是否有后悔?”

九年前黄菲那种决绝的态度,在当时是很令人触动的,几乎要发生一种敬佩,只是如今再回首往事,味道便改变许多。

梅思的视线投入沉沉的漆黑之中,沉默片刻,这才说道:“露云,我想,可能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了,这一场革命并不纯粹。”

有许多在奔向延安之前,并没有想到的事情,如今回首,恍若一梦。

陈露云当即反问:“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事情是纯粹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陈露云说起话来,早已不再是过去的风花雪月。

梅思慢慢说道:“也可能是这样吧。”

世上或许本来就没有纯粹的事,比如自己,即使当年留在延安,坚持下来,也并不是因为革命意志坚定,只是因为那个之前逃离的世界,实在腐朽危险。

话谈到这种程度,双方都感到没有必要再说,于是陈露云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车,那辆吉普车之前一直遥遥地跟在她们身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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