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她在香港追求职业
这一向实在是紧锣密鼓,梅思与傅传芳打点好行李物品,粗重东西都不要了,一些小件物品带不走,便尽力卖了换钱,中间抽空匆匆辞别亲朋,元月五号周六这天,背着背包提了皮箱,便去了车站,先到桂林,然后从桂林乘火车去广州,又从广州坐船去了香港。
站在甲板上,手扶着船栏,望着前方逐渐远去的陆地,梅思心头一阵怅然,自己的人生,仿佛就是不断的抛弃,起先抛弃了黑暗冷酷的旧家庭,奔向延安,之后放弃了延安,回来旧世界,到现在又舍弃了新的中国,去往陌生的香港,自己是很想有一个快意的人生,然而命运却是如此的迂回,看似每一次都很决绝,有一种报复般的爽快,然而其实却是无奈,《虹》里面的梅行素啊,又哪里真的能够我行我素呢?
到了香港,先要找住的地方,两个人之前便已经计划好,要去住女青年会,是基督教的一个组织。
这还得多亏了白太太白明珠,她随着丈夫加入了基督教,去过几次教堂,与人谈论教内事务,便有了感想,惆怅在桂林没有女青年会,“到底广州更排场些,有女青年会”,倘若桂林也有这样一个女性组织,她便很希望能够加入,“在那里作一个干事,也便可以在社会上做一些事情”。
当年梅思听在耳中,便记在了心里,哪知今日竟然真的用到了,来到香港,先找女青年会,她们之前对香港并无了解,不晓得这里是否有这样一个组织,只是想着既然广州是有的,香港更加繁华,或许也会有吧?倘若真的有,起码可以提供短期住宿的地方,土改已经分掉浮财,如今手边的财物所剩不多。
女青年会的住宿费用是极低廉的,一时间很可以省钱,到了这里,傅传芳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当天晚上不顾疲倦,便在灯下给亲人写信,预备第二天寄去台湾,宝凝洗了澡之后,早早就睡了,梅思则是手托着腮,安安静静坐在一边,视线凝固在一点,仿佛在发呆。
到了深夜十点多,傅传芳写好了信,装在信封里封了口,抬头一望对面的梅思,噗嗤便是一笑:“妹妹,你出什么神哩?”
梅思给她这一句话唤回,如梦初醒一般,定了定神,然后微微笑道:“姐姐,我是在想,香港与广州只是一水之隔,然而却很不一样。”
只隔一条深圳河,风情便大为不同了,今天在街头,虽然只是匆匆而过,可是梅思向来很细心地观看周边,纵然是初到,可是香港给她一个印象,依然是民国的气息,外界天翻地覆,这里的时光却仿佛凝结了一般,仍旧循着原先的步调,在广州街边走着的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这里是见不到的。
昨天一月七号是周一,姑嫂在广州报备通关,回来的路上便看到了一群午间散学,家去吃中饭的学生,脖颈上都佩戴着鲜红的领巾,叽叽喳喳高声又说又笑,还有人唱起歌来: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
旁边他的同学便笑着推他,嘲弄他,大略是说,明明已经下课放学,老师不在眼前,为什么还要唱这个?
那时梅思瞬间便感到,这些年少的学生,“确是革命的‘少年先锋’”。
而到了香港,明明距离并不遥远,这些却全都看不到了,那是自然啊,香港是英国的租借地,英国人的香港总督自然是不会让**的先锋队在这里出现,英美这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防范**如同防备洪水猛兽。
听了梅思的感想,傅传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阿弥陀佛,我可是离了那个地方,每天担惊受怕啊,这里虽然是英国人的地方,起码让人安心些,我如今也不想太多,管他什么英国人美国人,只要能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便好,让宝凝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便心满意足。”
梅思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等待台湾回信的几天,梅思与傅传芳便带着宝凝到街上逛逛,每次回来,都会买一份报纸,回到女青年会,梅思坐在那里,别的且不管,最先看的是广告这一版,专门看哪家公司工厂请人去做事。
十天之后,家信果然来了,傅传芳大喜,展开来一读,转过头来笑吟吟地便对梅思说:“妹妹,父亲母亲要我们过去呢,先住在家中,慢慢再想办法,要你也一同去,你看如何?”
梅思把头一摇:“姐姐,你知道我的,我不能去。”
傅传芳把信放在桌面上,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你的性子着实执拗,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守着,只是你也要看一看现实,这几天也见识了香港,生活不是很容易,你到处谋职,却无回音,长此以往,要怎么样呢?不如就一起去台湾,纵然去了那里,也不过是谋生活,并不是就投靠了国民政府,也不等于改变你的信仰,其实在香港与在台湾,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要说自己的这个妹妹,实在堪称“贞洁烈女”,只不过她的这个守贞,不是为了某个男人,而是为了信念,到现在还对**念念不忘,纵然人离了红色中国,心也还眷恋那边,如今宁可住在香港,也不往台湾去,其实一个是殖民地,一个是白区,都是**反对的,选哪边住又有什么区别呢?莫非在香港,便更对得起**?
在香港,谋生不易,况且举目无亲,虽然家公一家在这里,然而傅传芳晓得妹妹决不会去投奔的,在这一点上,她就好像萧红,“我不愿受和我站在两个极端的父亲的豢养”,更何况纵然妹妹愿意屈膝,傅传芳以为,这种屈服也是无用,黄老爷那个人,六亲不认,向来就不喜欢小妹,对婆母卢兰玉这一脉都毫无感情,以至于临逃亡香港,还要抢夺正室的陪嫁,这种时候要感动他的血脉亲情,希望实在渺茫。
黄老爷啊,离开了桂林,就如同蛟龙离了海,不得施展,香港虽然有点像从前的上海,野心家的乐园,只可惜未必适合他,况且年纪又大了,再难有所作为,这种情形之下,傅传芳揣度,黄老爷要自保都为难,更何况帮助女儿。
所以傅传芳之前在家信中特意说,小姑与自己一起来香港,这些年多承婆母爱惜,小姑帮衬,这两年更是姐妹两个扶持着度过,如今小姑也是飘萍,将来不知如何,虽然没有明言,因为还不知小姑的意思,不过文字之间探询家人的态度是很明显的。
果然,父母“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懂了自己信中所言,回信中便说邀请妹妹同去,毕竟是一家人,患难之中但凡能够,理应援手,于是这时候傅传芳便与梅思说了,很希望她能够一同去台湾。
不过纵然傅传芳很是恳切地劝说,梅思想了一下,还是摇头婉拒了:“姐姐,让我再坚持一下,倘若后面实在无法,便去投奔伯父伯母,还有姐姐。”
傅传芳暗叹,看来是不成了,妹妹的本领她知道,妹妹的性格她更了解,倘若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职业,只怕妹妹宁可去工厂,当一个女工,以解眼前之急,也是不肯去台湾的。
既然与家里通了音信,傅传芳在港岛便不肯多停留,第二天买了船票,第三天预备动身去香港,临别的前一晚,姐妹两个难舍难分,梅思拿出一个小小的手绢包,塞给了傅传芳:“姐姐且把它留在身边,以备急需。”
傅传芳打开一看,是一枚宝石帽花,黄金的底座,十几只红宝石和翡翠镶嵌在上面,还有许多珍珠,这一只帽花,着实名贵得很。
宝石的光刺人的眼睛,傅传芳心中乱跳,实在意动,定了定神,却仍然把帽花还给梅思:“妹妹实在有情,不过这帽花,你还是自己留起来,我纵然囊中不丰厚,在那边毕竟还有亲人,你一个人在这里,多一点钱财傍身,才更牢靠。”
梅思笑道:“姐姐放心,我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事情做,到那时就可以养活自己,我毕竟只是一个人,凡事好说,不比你还带着宝凝,只怕宝凝将来要用钱,虽然有亲人在台湾,不过这种时候大家都难,姐姐还是多留一点东西在身边。”
两个人好一番推让,最后傅传芳终于含泪收下了帽花,次日二十一号,梅思与傅传芳在码头洒泪分别,宝凝抱住梅思的腰,连声说着:“姑姑一定要去台湾看我们!”
梅思答应了一声,心中却想,那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送别了傅传芳与宝凝,梅思回来女青年会,加紧找工作,虽然住宿花费低廉,然而其它也要花钱,职业不能一直没有着落,梅思心中想的确实就是,倘若再没有职位,那么工厂女工也要做了,虽然辛苦,却也是能做的,毕竟自食其力,比寄食于人要强。
怀着这样的念头,到了二月中旬,梅思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叫做“星都”的报馆作速记,当对方说肯聘用她的那一刻,梅思激动得差一点要呐喊出来,当天回到住处,梅思进入梅林,面对着无边的梅树,梅思高声呼叫:“我要去报馆了,我要当速记员!啊啊啊啊啊!”
不能怪自己太过兴奋,以至于失态,多少年了啊,自从离开了延安,便与速记绝缘,到如今已经九年了,虽然自己倒是没有丢下这一门技能,时常练习,在报馆现场考试,下笔如飞,不过速记作为职业,与自己分离得已经太久了,没想到就在自己已经决意要去制衣厂当女工,倘若三两天之内依然找不到工作的话,这个时候居然有报馆肯聘用自己,梅思便一阵心潮澎湃,太激动了。
几分钟之后,梅思的心情逐渐平复,她坐下来,望着远方,静静地回想这一阵的生活。
姐姐离去不久,便是中国旧历的新年,这个时候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住在女青年会,除夕夜独对孤灯,不由得便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几句话,“雨是这般不住地下,风儿更吹得刮刮有声,薄薄的被儿,冷得我欲眠不得,只好重对孤灯,在这儿再噜嗦一顿”。
不是自己的创作,而是引用了谢冰莹,大革命失败后,谢冰莹寄居南京,冷雨寒灯的夜晚,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就在除夕,香港的细雨之中夹着雪粒,极细极细的小雪粒,文辞之中是叫做“霰”的,“月照花林皆似霰”,是张若虚的名句,然而眼前的情境却没有那样的优美,就在当时,自己坐在板床上,裹着薄薄的被子,只觉得无限凄凉。
单为了这样的寒冷,并不会让自己沮丧至此,梅思曾经历过比这低得多的温度,然而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为寒冷而伤感,精神反而是振奋的,因为那个时候,自己是怀着无穷的希望,“前奔着去追求人生之意义,努力人生之工作,创造人生之世界”,所以虽然风雪骄横,野狼嘶吼,然而“我们不知道是苦,只觉得明天就是暖和的晴日,血红似的太阳,前面是光明的大道,美丽的花园”,环境的艰苦只会让人的斗志更盛,就如同把盐洒在酥糖上,会让酥糖更甜一样。
也不是为了经济的困窘,自己在香港,虽然职业暂时没有着落,然而食宿一时间不是问题,不必像谢冰莹那样,看到房东杀鸡宰鸭,大鱼大肉,就很想也坐到餐桌边去吃一点,就在这个除夕之夜,自己刚刚吃了焖烧野鸡做年夜餐,浓浓的鸡汤让胃里很暖和,可是与谢冰莹相同的是,如此佳节,自己却了无趣味,甚至更添凄凉,就好像谢冰说的,无论是旧历还是新历,过年都与自己无关。
之所以是这样的心情,是因为那种激情的生活正在日益与自己远离,曾经填满胸怀的憧憬已经褪色,如果说当年的热情是一种带了梦幻感的迷醉,如今则是清醒的失落,但起码在梦幻之中,人还是快乐的,还是充满希冀的,如今则是连一点点希望都难以保留。
梅思仔细思量自己的处境,与谢冰莹并不完全相同,如今革命的大潮确实已经过去,然而那却是因为**在中国获得胜利,而不是像国民革命时代那样,因为失败而退潮,谢冰莹是因为革命退潮而给遗留在沙滩上,自己则是给汹涌的革命浪潮抛了出来,面对着那壮阔的风云,孤独冷落地成为旁观者,旁观者这个词所代表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局外人。
在那个时候,梅思只觉得心情无限凄苦,简直要落泪了,然而就在今天,自己得到了报馆的职位,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报社,比不得大公报、文汇报那样的出名报社,不过能有这样一个地方肯接纳自己,也已经非常快慰,就在得知聘用的那一瞬间,梅思有一种鲜明强烈的获救感,真仿佛漫天黑云之中看到了霞光,今后的日子里,这一份职业虽然未必会成为自己的救赎,然而此时此刻,梅思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溺水的人得到了一个救生圈。
想着想着,梅思的内心重又变得明朗,她敲打着自己的手臂,要努力啊,从明天开始,就要去报馆做事,一旦开始了新的职业生涯,总会有所变化,未来还有许多的计划,等待自己去完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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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她在香港追求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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