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小报速记梅山

第五十六章 小报速记梅山

梅思供职的这一家报社,品格着实不高,类似于花边小报,她在这里做事一个多月,采访的多是明星,接受她们采芳的明星,也多数是二三流,像是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比如白燕、曾蓝施、刘琼、严俊,本报的相关新闻则多属捕风捉影。

虽然与心目中的新闻事业有很大的距离,不过这毕竟是多年以来,自己第一份速记员的职业,因此梅思仍旧很是珍惜,加班加点,十分卖力,况且她虽然是新入职,毕竟在女大旁听过新闻课,对这一行不是一无所知,上手相对快一些,两个负责带她的前辈,一个方燕茹,一个蔡静怡,都夸赞她聪明,老板兼经理贾先生因此对她很是满意。

到了四月二十号,梅思领到了三月的薪水,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拿到了一个半月的薪金,可以应对一些开销,于是这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梅思便匆匆出门去,找寻房屋。

在女青年会已经住了三个月的时间,梅思以为实在不能再住,除了不愿长久求告寄居,另外也是因为这里的房屋狭小,更兼人声嘈杂,往来的人十分杂乱。

若是从前的黄菲,其实是不很在意的,毕竟在延安,过的就是集团生活,集团生活就是这样,少有自己的空间,想要一个人静静地读读书写写字,又或者听听音乐之类,总会让人感觉有点太过“资产阶级情调”了,在延安,差不多什么事情都是大家一起做,体育锻炼是共同,学习讨论是共同,看晚会是共同,工作自然更加是共同,从生活到娱乐,许多都是与其她人在一起,倒是不容易寂寞,只是想要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却有些奇特,会显得癖性古怪,不合群,不能够“团结同志”。

景斌当年是曾经有些微词的,以为有些太吵了,还设想未来的家,安静地读书创作,两个人一起安安闲闲,听无线电播放音乐会,自己对此虽然没有很强烈的需求,但也觉得有趣,便与他一同设想。

然而景斌早已经不在了,如今的自己,也与那时候有所不同,现在的梅思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黄菲,不是很能受得住这种人来人往,想要安静一些,也希望住得宽敞一点,女青年会的房间,简直就是宿舍,而且还不如龙王庙的寄宿舍清净雅致,月下漫步,很有诗意的。

梅思也知道这样的比较不是很公平,香港人多地狭,寸土寸金,比不得江陵龙王庙,庭院宽阔,对于初来乍到的人,能够有这样廉价栖居的地方,已经很值得欣慰,自己心底也表示感谢,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当口袋底有了这一个半月的薪水,梅思便出去寻找房屋,来到港岛上百天,又是作采访速记到处跑,梅思对地理已经有所了解,晓得以自己如今的薪资,要租住市区内的房子是很难的,于是便专门去看距离报社不太远的寮屋区。

寮屋区,是一个比较文雅的称呼,措辞很有古意,“寮”指小屋,比如“草寮”、“茶寮”,写在诗歌里很有意境的,然而香港的寮屋区,却并没有那样超脱,梅思是以为,还不如直接叫“贫民窟”更贴切些。

就是一些在山边城边简单搭建的小房,有铁皮屋,也有木屋,房子盖得密密麻麻,中间只有细细的通路,住在这里的,都是贫困的人,房租便宜,还有免费的自来水,可以用桶提回自己家里,梅思如今也来了这里,看过几间房后,终于定下了一间,付了房租,第二天晚间下班后便搬了过来。

梅思搬家之后,连续几天晚间打扫整理,又交往邻居,好容易盼到又一个休息日,本来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不过她那一天早上醒来后,躺在床上想了一想,早饭后梳洗了一下,换了一件比较体面的衣衫,还是提了一包梅干,一包笋干,搭乘巴士去了尖沙咀。

她这一阵各处采访,港岛本来也不很大,几十天来已经熟悉了的,按照地址,没有很费力气便找到了刘公馆,到那里便向门房打听白太太,门房一摇头:“早就走了。”

虽然已有所准备,之前就想到东妹姐随着主人,是在广西解放前离开了桂林,到如今两年多的时间过去,未必还借住在朋友家中,只怕已经去了别的地方,到这时还是有些不快意。

梅思便向门房打听,白太太一家是去了哪里,说自己是她家的朋友,门房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要我家老爷才知道,你等等,我去问问老爷。”

门房转头便进了里面去,过不多时又出来,对梅思说:“梅小姐,老爷请您进去呢。”

梅思便随着他进了大门,是一幢花园洋房,碎石子铺的道路,不多时便到了堂屋,西式客厅,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坐在沙发椅上,正在抽烟,见到了梅思,上下打量她几眼,问道:“你是白太太的朋友么?从那边来?”

下颏朝西边一点。

梅思马上会意,回答道:“是的,我是从广西过来,其实我不算是白太太的朋友,她家的东妹,是我的姐妹。”

刘朝宗倒也没有在意她的朋友规格问题,抬手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说一声“请坐”,然后便问起:“那边现在如何了?田地都分了么?死了许多人?”

梅思眉头微微一蹙:“广西的土改是已经完成了,我家里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留了一块田,两间屋给我们,可以自食其力。”

刘朝宗一声嗤笑:“那么你为什么到香港来?”

梅思道:“是为了亲人团聚。”

最起码姐姐是这样的,从香港转去台湾,可以见到一家人。

刘朝宗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唔”了一声,又问了她一些别的,都是有关红色中国的话题,梅思拣一些说了,见她不愿太多说,刘朝宗便笑着写了一个条子递给她:“邹生与白太搬去这里了。”

梅思一看那上面的地址,是去了官塘,距离尖沙咀倒是不很远,不过这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午前赶到那里不是很容易,刘朝宗显然也是想到这一点,便随意地说:“梅小姐请留下来吃午饭吧。”

梅思自然摇头:“多谢,不过不必客气,我还有事,现在就告辞了。”

刘朝宗也没有多挽留,抬手便让人送了她出去,梅思要留下一包梅干答谢,刘朝宗看也不看,让她带走。

梅思离开刘公馆,走过一条街,找了一家冰室,要了一份奶茶,一个三明治,简单吃了,又休息了片刻,便出门寻车,去往官塘。

下午一点半多钟,梅思来到了官塘,一路询问着找到了地方,看准了门牌号,拍了十几声门,里面有走动声,还问着“是谁?”

梅思一听那声音,分明便是东妹,登时一阵兴奋,便高声叫着:“东妹姐么?是我,幺姐啊!”

里面的脚步声霎时便急促了,拖鞋声噼里啪啦,两秒钟便到了门口,紧接着大门哗啦几声,门闩拉下,院门打开,一个人影从里面闪现出来,穿一件白夏衫,身材微微有些发胖,正是分别已久的东妹。

东妹站在门前,睁大眼睛把面前的人仔细看了看,又狠眨了几下眼,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一下抱住了梅思:“幺姐,可算见着你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说着便哽咽起来。

梅思的眼眶也湿润了,语声带了鼻音:“东妹姐,我一直都在想你。”

姐妹两个拥抱着哭了足足有三分钟,后面屋子里有人扬声问:“东妹,是谁来了?”

东妹这才收住了悲泣,擦擦泪水,转头向房间里叫:“太太,是我家幺姐到了香港,来看我们。”

房中的人静默了几秒钟,想来是在回顾东妹的幺姐是哪位,不多时显然记了起来,也很有些喜出望外:“啊呀是黄小姐,你到底也来了啊,真的很是想你!”

然后一个人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便是白明珠。

白明珠走到门边,一把便拉住梅思的手,很是亲热地说:“你总算来了,看到了你,就想起了桂林,在香港少有熟人,实在是寂寞啊,快进来坐!”

拉着她就进了客厅,又连声说着:“东妹,倒茶!”

梅思笑道:“我自己来吧。”

东妹连忙给太太和梅思各自倒了一杯茶,白明珠眼睛一转,瞟到了东妹,顺口便道:“东妹啊,你也坐吧,不是外人,大家今日难得聚在一起,便好好说说话。”

梅思本来作为客人,不好擅作主张,此时有白明珠这样一句话,便赶忙站起来,又寻了一个茶杯,给东妹倒了茶。

东妹跟了白明珠几年,已经很称心腹,又是从桂林追随来香港的,患难与共,情谊格外不同,便也没有太多客气,笑嘻嘻便坐了下来。

白明珠先是问:“你父亲好?你母亲好?家里都好?”

梅思一一回答了,父亲出走,母亲亡故,哥哥也没了,这一次是送嫂子和姪女从香港转台湾,自己也便就此留下不走了。

白明珠又问:“你父亲在香港好么?”

梅思答道:“想来还好。”

白明珠当即会意,便没有再追问。

梅思紧接着说起离开平乐的时候,去探望过乳母,东妹连声便问:“我妈好的吧?我爹呢?我哥哥姐姐都好么?”

梅思道:“都还好,分了土地也分了房子,詹妈妈身体很硬朗,如今有了地,精神更好了,只不过因为朝鲜打仗,征的粮食多了些,詹妈妈说,今年过年本来想烧猪肉一家人吃,实在舍不得,只好炒了一大盘鸡蛋,端上桌转眼便空了。”

东妹快言快语地说:“天天打仗,到处都打仗,好容易中国打完了,朝鲜又要打,怎么都这么喜欢打仗?朝鲜人的事,与旁人什么相干?个个请帮手,拉人去帮忙,把人都卷了进去,结果弄到我们自己一年忙到头,也留不下多少粮食,让人都不能好好过年了。”

白明珠叹道:“也是多事,美国纵然占了整个朝鲜,难道还能打到中国来?那一片已经是**的天下,美国人再有心,也只能白看着罢了。”

梅思摇头:“太太,美国飞机轰炸中国东北啊!”

白明珠便不再议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黄小姐,你如今在香港做些什么?”

梅思笑着说:“我在一家报馆做事,还有,太太,我已经叫做梅思了。”

白明珠似乎颇有些意外:“啊,居然是去报馆,那么如今你是记者小姐咯?还有,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得说这位黄小姐,现在的梅小姐,真的是个很活络的人,去过延安,当过销售小姐,如今又是记者小姐,她这一桩桩行当还跨得蛮大,世人都说“隔行如隔山”,也真亏了她如此能折腾。

梅思笑道:“当初去江陵便改了的,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后来便没有再改。其实不过是一份小报,明星花边罢了,为了谋一个饭碗,便是星都报,太太若是闲来要解闷,可以找来看一看,若是瞧到署名‘梅山’的稿子,便是我诌的。”

这种花边新闻,实在没必要用真名,方燕茹告诉她:“取个化名吧……唔,叫‘梅山’么?挺好的,很有情调,挺合我们报社的风格,花花草草的。”

于是梅思便以“梅山”为笔名,撰写娱乐新闻。

白明珠笑一笑:“恍惚听东妹说过你换了名姓,一时竟不记得。好呀,你是有了出头之日,虽然你说是小报,毕竟也是报业一行,在人前很是体面的了,那些小明星要露脸,总要对你们说些好话。”

梅思咯咯地乐:“只可惜我刚刚入行,没什么名气,人家不很看重我这一支笔。”

顶多是请一杯奶茶便罢了,梅思是晓得本行业是有所谓“有偿新闻”,关系稿,不但不付采访费,对方还要倒贴钱的,只是自己新来乍到,没人认得自己。

白明珠点了点头:“虽然你是这么说,然而以你的才学,将来不愁出头。人啊,只要肯出力做事,前路总有光亮,不像我们,实在没意思。”

梅思笑道:“太太若说没意思,还有谁会说有意思呢?比起我这样奔波劳碌,是舒服得多了。”

白明珠听她这样宽慰,“哼”了一声,话锋一转,问道:“你这一路从尖沙咀到官塘,都看到了什么?”

梅思想了一想:“尖沙咀热闹些,官塘更清净。”

白明珠冷笑一声:“梅小姐,你是很贴心了,只是我哪里不知道,若是有钱,怎么会来住官塘?”

不愧是当记者的,真会说话,官塘这叫做“清净”吗?分明是荒凉啊,是港岛的垃圾场,每天垃圾车往这边送垃圾来埋起来哩,尖沙咀是多么的繁华,两相比较,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官塘就是乡下,住到这里,简直就是流放。

白明珠心头许多话,不由得都在此时涌了出来:“当初我们从桂林逃来这里,滔天洪水中的救命岛,那时候海关只准每个人带出二两黄金,哪个肯理他?只是‘三寸喉咙深过海’,到了这里,每天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纵然原本万贯家财,也少不得一点点消磨了,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家。我家先生,到了这里就好像鱼失了水,没有他施展的余地,纵然当年出过洋,到这里也难出锋头,时运不济,这也怨不得谁,倘若国民政府不败,倘若李代总统和白长官能守住广西,我们哪会遭这种罪?香港可不是我们的天下了。唉,也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桂林,香港纵然prosperous,可是这里的人就只认得钱,哪像桂林,人情厚重?这里人说话,我们也不懂得,咬字稀奇古怪……”

梅思轻轻点头,白明珠是一个道地的桂林人,讲桂林话,而香港则是多讲广东的白话,自己好在当初在百货公司的时候,为了应对南宁的客人,学了几句白话,听都能听得懂,只是说不畅,到了香港,这几个月除了看报纸找职业,就是拼命找当地人说话,学习白话,那用功的程度仿佛重回女大,所以才能成功应聘报纸速记。

白明珠有无尽的感叹,对着昔日相识终于可以倾诉,梅思静静地听着,约莫过了半个多钟头,白明珠说道:“……Julie和David这两天在她们姐姐家里住,我先生今天出去了,晚饭时候大约是回来的,你便在这里吃饭,朋友好久不见了,大家说说话。啊,你现在住在哪里?”

梅思笑道:“石硖尾。”

确是革命的“少年先锋”——谢冰莹《从军日记》

雨是这般不住地下,风儿更吹得刮刮有声,薄薄的被儿,冷得我欲眠不得,只好重对孤灯,在这儿再噜嗦一顿。——谢冰莹《从军日记》

前奔着去追求人生之意义,努力人生之工作,创造人生之世界。那时也有这般狂风,这般淫雨,但我们不知道是苦,只觉得明天就是暖和的晴日,血红似的太阳,前面是光明的大道,美丽的花园。——谢冰莹《从军日记》

无论是阳历也好,阴历也好,总之“年”这个东西是与我毫无关系的——谢冰莹《从军日记》

看到房东天天杀鸡宰鸭烙肉煮鱼……就时时想到:假若这些能给我一点吃就好了!有时我也吞着口水,好像表示我吃了一般。——《从军日记》谢冰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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