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本土偶像洪宣娇
新年之后,便准备过春节,距离除夕不过二十几天,这个时候哪怕是最热爱学习的人,也难免有些慢了进度,注意力时不时便难以控制地转移到过年的话题上去,精神总是不能集中,景斌就和黄菲说过:“写文章实在难以下笔,写几行字就要断开了,宿舍里也实在是吵,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一定要清静些,不要住在闹市的地方。”
黄菲嘻嘻地笑,景斌不止和她抱怨过一回了,与自己不同,景斌虽然也能够融入集体生活的氛围,但许多时候难免感觉到打扰,每每正在他文章构思有突破的时候,便给周围的喧闹打断了,而自己则是欢欢喜喜拥抱这种火热的氛围,很喜欢听大家说话,也愿意加入到谈论之中,假如是要看书呢,窑洞内同学们的说话声便是最好的伴奏。
起初自然也是有些生疏的,不过适应了一阵之后,如今自己已经不在意,熊晖她们议论得越是热烈,自己就越是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就好像从前在桂林家中,过年的时候,外面鞭炮炸裂,锣鼓喧天,自己坐在母亲的房间里,只抬头向窗外略望望,便又低下头来看书,就是在这样的热闹之中,感觉内心格外的安宁。
这种时候,宁妈妈过来送茶水点心,看到自己一脸平静地还在读书,便大呼小叫起来:“啊哟哟我的小姐,你可真的好像仙女一样,大家都在外面看放炮,你还在这里看书呢!怎么不瞧瞧热闹去?”
听到宁妈妈这样的惊叹,自己虽然不说什么,暗暗地却也有一种“与旁人不同”的骄傲。
到了中旬,去姚店参加三级选举的何敏修也回来了,她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提前回延安,黄菲与熊晖去探望她,顺便也是很想要知道选举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了那里,便看到何敏修显然瘦了,可见这一阵到乡村去,过得比较艰苦。
果然,大略谈过了选举之后,何敏修便倾诉:“刚去的时候,真的感觉很难受啊,睡火炕倒是罢了,我们在学校里住窑洞,本来也是睡炕,可是农民是全家男女老少挤一张大炕,我去了一看,没有我的炕,就只好和他家的女孩子靠在一起睡。这倒是还罢了,最主要的是,他们不讲卫生,你的毛巾牙刷,他们拿起来就用,好像是他们自己的,而且还不洗澡,倘若洗澡了,可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呢,弄得身上都是跳蚤,我到那里虽然是隆冬,却也有跳蚤,你们看把我身上给咬得……”
何敏修捋起棉袄的袖子,让她们看小臂上的红点点,有一些还抓破了。
熊晖看过了,咋着舌头说:“从前听说陕北这边的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时一回,结婚时一回,死后装殓的时候是第三回,现在看来可能真的是这个样子呢。”
黄菲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也不由得感觉头皮发麻,有跳蚤啊,这样浑身发痒,还怎么睡觉?而且还要给人随便拿用自己的毛巾牙刷,毛巾也还罢了,牙刷给别人用过了,自己还怎样用呢?哪怕是用热水烫过,也仍然感觉恶心,在宿舍里,大家有时候会共用洗脸盆,自己还会暗暗地不高兴,好在同学们都有自己的牙刷,没有借用别人牙刷的习惯。
何敏修这时轻轻一笑:“虽然是艰苦,不过临出发的时候,领导告诫我,‘要深入群众,必须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能嫌脏,不要怕长虱子’,便把这些不耐烦都放在一边,和他们一起生活得久了,便发现其实都是勤劳、朴实的人,于是感觉到其美好。”
黄菲恍然大悟,重重地点头:“是啊,谢冰莹就说过的,她当年参加革命军,虽然遇到了从未经受过的困难,但是她却以为很是幸福呢。”
于是黄菲便朗声背诵那一段文字:“‘我们虽然是睡在地上,睡在草堆上如猪栏里的小猪一般,虽然蚊子咬出了我们的鲜血,虽然鸡尿牛粪染脏了我们的衣服,虽然有种闻所未闻的臭气塞住我们的鼻孔,虽然有些见所未见的污物摆在我们的面前,然而我们精神之乐,竟战胜了物质之苦。’”
何敏修微微含笑:“黄菲看来很喜欢谢女士的这本《从军日记》,我从前也读过的,很有意思的书。”
黄菲兴奋得两眼放光,真的是知音相见:“是的是的,我就爱读这本书,当初在家里,偶然从书房里翻出了这本旧书,那时候识字还不多,读得磕磕绊绊,就去央求母亲念来听,母亲给我从头到尾念过一遍,我听得好开心啊!那本书就再没送回书房,从此成了我一个人的,这些年时常拿出来看,差不多都能背下来。”
毕竟册子不厚,中间还有一些插图,这些年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读,虽然没有刻意去记忆,然而相当多的段落都能够背诵,之前景斌曾经问她,最喜欢哪位作家,她回答是张恨水,那是真的,不过倘若景斌问她,最喜欢的是哪本书,她只怕就要答复,是《从军日记》。
只因为谢冰莹的书,她只读过这么一本,在她心目中,谢冰莹虽然传奇,但还不能称得上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她只是格外爱这本书,还有谢冰莹的那一段经历,当初离开家,别的书都抛下了,唯独带了这一本,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住在招待所里,那本书大家传着看,后来就不知传到哪里去了。
熊晖脸上一片好奇的神色,问起这本书,于是大家便讨论起谢冰莹的这本成名之作,十几年前的旧作,当年曾经名噪一时,这些年逐渐淡下去,文坛许多后起之秀,况且如今的时势,也不再是大革命的年代,尤其让何敏修感觉有点荒诞的,是谢冰莹这本书,其实是鼓吹国民党的,“咸宁满街都是我们的青天白日旗帜飘扬”,而更为讽刺的是,在那个时候,“反动派造谣‘共产共妻’”,也是说的国民党,而不是**,到后来国民党把这些污水都泼到了**的头上。
于是何敏修便说:“黄菲是不是从小就想当花木兰?”
这样一位民族女英雄,相对没有政治色彩,不涉及国共两党之争。
黄菲咯咯地笑:“花木兰自然是很让人敬仰的,另外我从小听洪宣娇的故事,那一位巾帼英雄太神奇了,我从小就很向往洪宣娇。”
太平天国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自从民国鼎革之后,便不再给人当做是乱匪,而称呼为“革命”了,尤其在两广,更是为人津津乐道,洪秀全是广东人,而太平军揭竿而起则是在广西,距离桂林几百公里之外的桂平金田,像是父亲黄皓这样的人,虽然还把太平天国当做是“犯上作乱”,尤其是这些年**逐渐兴起来,他谈起洪秀全,更加没有好脸色,不过在市井乡村,那些种田的,织布的,女佣男工,闲着谈天的时候讲起太平天国,都是眉飞色舞,很是有味。
自己的乳母詹妈妈就曾经和自己讲:“当年的洪宣娇,萧王娘,天王的姐姐,骑着一匹枣红马,手中两把柳叶钢刀,挥起来好像落雪一样……”
当时听得自己心驰神往,花木兰的故事虽然传唱千古,毕竟年代久了,让人感觉仿佛只是一个传说,就如同女娲盘古一般,洪宣娇确实相当切近的人物,太平天国到现在,不到百年,许多故事依然是活生生的,那些人依然鲜活,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
所以纵然父亲一再说:“洪宣娇是假的,不过是给人附会谣传,就好像苏三娘一样,仿佛神乎其神,其实本来是个很平常的乡下妇人,借着萧朝贵才为人传说。”
然而黄菲依然向往不已,有时候背着父亲,便向宁妈妈问起洪宣娇。
偏巧宁妈妈对这些故事也是熟悉得很,她乃是大户人家的女佣,见闻更开阔一层了,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杨秀清背信弃义,与洪宣娇冷淡了,又迷恋上傅善祥,洪宣娇愤恨不已,便联络了许多人,拥戴天王,杀死杨秀清。
黄菲耳朵里听着故事,头脑中设想着当时的场景,只觉得目眩神迷,好厉害的洪宣娇啊,自己将来并不奢求能够像她那样,成为一个掀起巨大风浪的人,只要可以成为一个女战士,也就很满足了。
见黄菲这样兴致勃勃地讲述洪宣娇,何敏修感觉很有趣,眼神中满是趣味地看着她,参加革命的女同志之中,以花木兰为榜样的并不少见,然而像是黄菲这样,受到洪宣娇激励的,倒很是新鲜,听着洪宣娇的故事,何敏修感到,自己身上给虱子咬过的地方也不再那么痒了。
又过了两天,一月十七号礼拜五的晚上,黄菲和几个同学坐在火炕上,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这里的人真有意思,把‘我’称作‘饿’,说到‘我怎么怎么’,便是‘饿怎么怎么’。”
“陕北的女孩子真是壮实呢,身体圆圆的,好像一个桶,嘻嘻嘻嘻嘻……”
“这里可惜很少吃到白米,不过延安的馍很好吃,白面馍,很有嚼劲的,倘若能时常吃到这种馍,那也是很好的。”
黄菲猛点头,表示赞成:“陕北的馍真是好,虽然没有油,但很香,越嚼越香,有了这样的馍,我就很少想念桂林的米粉。”
起初真是不习惯,这里要么是小米,要么是馍,有馍吃就是改善伙食了。
陕北的馍其实是一种白面的发面饼,在铁锅里烙熟,不用加油的,烙到两面微微焦黄,就可以吃了,非常的劲道,吃馍的时候,用牙齿狠狠咬住,往下一撕,便扯下一块来,把那一小块馍就在口中细细地嚼,那一股麦香便渐渐地散发出来,虽然只是白面,不加任何调味料,然而却香得很,吃馍的时候倘若能有一碗羊肉汤,人便快活得仿佛飞到了天上,因此在逐渐习惯之后,延安的馍缓解了部分思乡之情。
其她人嘻嘻地笑,潘岳荣说道:“黄菲,总是听你提起家乡的米粉,我想那米粉纵然再鲜美,终究不过是米粉而已,哪里比得上我们苏州,一年四季那许多好吃的东西?”
苏州的菜肴茶食,那可是独步中国的,苏州人是顶懂得吃,也讲究吃,于是潘岳荣便将苏州的美食一样样报出来:鼠桂鱼、清汤鱼翅、响油鳝糊、西瓜鸡、母油整鸡、太湖莼菜汤、翡翠虾斗、松子糖,玫瑰瓜子,虾子酱油,枣泥麻饼……
听得大家口水直流。
熊晖不甘落后,连忙说:“食在广东,我们广东的师傅最擅长烧菜……”
听她们一个个报菜名,黄菲感觉受到了轻视,在她们话语的缝隙之间赶忙插话:“你们不要小瞧我们桂林的米粉,那卤水可很是讲究的,要有花椒、八角、茴香、草果、丁香,好多好多的,单是我听人说过的,就有十几种材料,缺一样也不可以的,熬卤水很费功夫,加猪骨牛骨要熬几个时辰呢,另外还要加我们桂林的辣椒酱,把辣椒酱往煮好的米粉里那么一拌,那味道简直是天上地下没有东西能够比较,我们桂林人,一天也不能不吃米粉。”
陈露云歪靠在那里,笑得身上发颤:“晓得了,桂林的米粉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等什么时候我们去广西,你请我们吃米粉。”
黄菲把胸脯一挺,拍着胸口说:“这个你放心,都包在我身上,等将来抗战胜利了,你们来桂林玩,我们要去漓江痛痛快快坐船看风景,还要吃桂林的米粉,我知道平乐有一家顶好的馆子,就在我家那条街的后面……”
黄菲的家乡,是桂林的平乐。
她们正在这里说着,忽然有人一推门冲了进来:“你们还在这里嘻嘻哈哈,□□背叛革命了,他说新四军‘叛乱’,要取消新四军的番号!”
黄菲转头一看,正是潘岳荣,她忙问道:“岳荣,你说的是真的吗?”
高明霖也说:“是啊,前几天只听说,安徽那边新四军和白军打得很激烈,但应该是当地的军阀,委员长想来并不知道,倘若委员长出面说话不要打了,当地的军阀总该给他一点面子,或许就没事了,莫非竟然是他安排的么?”
潘岳荣连连跺脚:“你怎么还如此天真?分明就是他布置的,现在全都明白了,连遮掩都不肯再遮掩一下,都是他的诡计,这个委员长,只顾了要对付**,根本不在乎正在侵略中国的日本人。我这是刚刚在教育长那里听来的消息,千真万确,你们很快就能看到了。”
这样一个消息,如同一桶冰水一般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登时大家都仿佛在这样的天气,下到冰窟窿里洗了一个彻骨冰冷的澡,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之后,仿佛头脑才苏醒过来,黄菲担忧地说:“不知道新四军里面的人都怎么样了,他们能冲得出去吗?”
熊晖也说:“这样岂不是便宜了日本人?落得给人家省了力气,倒是给鬼子帮了大忙。”
陈露云则一下子从炕上跳起来,赤着脚站在那里,张着两只手,不住转着头向左右望,张皇地问:“**接下来要做什么?会不会打到延安来?我们在这里,有没有危险?”
她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其她人登时都向她投去了白眼,如今最为危急的是新四军的指战员,她远在延安,却只顾想着自己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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