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裂痕

第七章 裂痕

因为忽然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一个春节,大家都没有心情去庆祝,二十六号除夕的时候,本应该最是欢喜热烈,然而此时却人人都提不起精神,都是心头沉甸甸,延安街头老百姓的鞭炮声,听在耳朵里也改变了味道。

同学们聚在一起议论:

“□□真可耻,背信弃义!”

“亲者痛,仇者快。”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周副主席说得真对啊。”

黄菲手里捏着筷子,望着面前的小米掺大米饭:“如今一想到‘国共合作饭’,我就觉得一阵恶心想呕。”

国共合作,多么美好啊,当时大家真的都是全心全意,哪知却是这样的结果呢?从前是有多真诚多热切,如今就有多失落,想来还是自己太天真,居然信以为真,而那边何曾当真呢?不过是欺骗利用罢了。

陈露云也是一脸焦急:“现在要离开延安,还走得成吗?”

其她人于是向她侧目而视。

黄菲差一点用手蒙起脸来,好丢人!

自从事变发生,露云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这个话,在学校内说也就罢了,有时候到外面去,对着男同学男同志,她也要说,这是多么不好意思啊,让人以为女子不能革命,都是这样的胆小鬼,果然有一些男同志已经偷偷嘲笑起来了,他们那种轻视的眼神,实在让人难受,虽然不是在笑自己,可是自己脸上也是火辣辣。

露云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自从□□背叛统一战线,自己每天每夜想的都是那些英勇作战的英雄,他们冷吗?他们饿吗?他们受了伤,有人为他们医治吗?有人看护他们吗?面对重重围困的国民党军,他们的内心会是怎样的紧张与愤怒?他们会恐惧吗?

可是陈露云,她却一心在想这种时候能不能够离开延安。

一想到自己与这样的人同为奔向延安的女学生,向往革命的女爱国者,女子中的进步分子,中国最为觉悟的青年女性,黄菲就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是一种羞辱。

就在这样激愤的氛围之中,短暂的春节假日很快结束,女大重新开学了,生活重新变得紧凑起来,假期那短短的松散氛围很快便消散殆尽,黄菲每天抱着课本笔记簿,与同学们一起上课,课间大家便聚在一起,议论当前最要紧的事件,就是皖南事变,晚间在油灯下,黄菲用速记写着日记,如今她的速记技能愈发熟练了,几分钟便能写好一篇文字。

景斌曾经感叹:“我的笔跟不上我的头脑,脑子里想法很多,笔却往往来不及记下来,有时候一闪而过,便再也找不到了。”

黄菲则是少有这样的情形,她是心里想到什么,笔下就能写出什么,掌握了速记,便不很容易发生“来不及写”的状况,所以黄菲那一次听他这样诉苦,便笑着说:“等我再练得熟一些,你想到了什么,说给我,我就写下来给你。”

景斌笑道:“那么你就好像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她就是一个很出色的速记员。”

黄菲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连忙便问:“那是谁?”

景斌给她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

黄菲更加一头雾水:“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是谁?”

“是俄罗斯一个很了不起的文学家,他在俄国文学界的地位,可以与托尔斯泰相比,我很喜欢他的《罪与罚》。”

黄菲登时就惭愧了,这么有名的一个作家,自己居然不知道,从前只听说过托尔斯泰,来到延安之后,还知道了高尔基,桂林纵然是粤西的名城,毕竟闭塞些,整个的广西,说起来总不脱蛮荒气象,所以在从前,但凡是对儿女学业用心的人,莫不把孩子送到广州去读书。

景斌并不像一般的热爱文学的青年,那么高深,那么严肃,他是很乐天的,总是乐呵呵,喜欢开玩笑,不过黄菲与他在一起,总是不知不觉间便有一种要低下头来的感觉,双方的学问实在差得太远,景斌是东北的流亡青年,来自哈尔滨,曾经在大学里修业,虽然没有读完,然而他的才学要高出自己许多,读过非常多的书,看问题也很有见解,时常就能提出新颖的想法,他的眼光也让人非常的佩服。

黄菲不是很喜欢广西的青年,毕竟她从小到大,看到的满眼都是男子的自傲,还有对女子的卑视,唯一的例外是她的哥哥,鼓励她投身革命,改变命运,所以当初一看到景斌这样一个东北学生,便感觉很是新奇,景斌带有北方人特有的爽朗,是个很明快的人,和他在一起,心境总是能够很晴朗,仿佛世上没有多少事值得忧愁,人也很淳朴善良,黄菲和他在一起,快活而又安心。

而且真的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景斌曾经学过俄文,所以他对俄国作品如数家珍,给黄菲介绍了许多俄国作家,引导她看《铁流》、《战争与和平》,《猎人笔记》、《静静的顿河》,还评价各部作品的特点。

苏联当代文学之中,景斌尤其喜欢《静静的顿河》,以为是一篇深沉古老的史诗,他尤其喜爱作品开篇那一首古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

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

听到景斌用东北腔低声朗诵这首诗,他是那样的饱含感情,甚至眼里闪出泪光,一瞬间黄菲也感到一种荡气回肠,她有一种本能的直觉,景斌此时如此动情,不仅仅是为了他正沦陷于日寇铁蹄之下的东北故乡而悲叹,他是超越了个人的身世感情,为了人类一种广大的命运而慨叹。

大家正在聊着,忽然高明霖从外面走进来,带进一股冷风,进门便说:“你们听说了吗?敏修姐病了,已经送进了中央医院。”

黄菲一听,登时停了笔,抬起头来问道:“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进医院的?”

熊晖则是道:“那一次我和黄菲去看她,就觉得她脸色不太好,果然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回来的。”

高明霖点点头:“我听说她是发了几天的高热,起初还顶着,不肯去医院,到后来实在很危险了,同学们顾不得她的反对,把她送了过去。”

高明霖对何敏修很有好感,在她看来,何敏修是一个很有“政治觉悟”的人,比陕甘班、特别班的那些女同志要可亲可敬得多,那些同志并不是说就不好,但是高明霖总觉得,与她们有一层隔膜,不是很能接近。

起因是这样的,去年女大刚刚开学,一群女学生进了学校,便发现延安的学校果然与其她地方不同,要自己种菜,听说第二年春天还要开荒,当时一群十**岁的女孩子便嘻嘻哈哈地每个人手里拿一把锄头,到菜田里面种白菜。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之后,这一天到了工间休息的时候,十几个同学凑在一起闲聊,热热闹闹地说着出操,种菜,有乡村出身的同学便讲起从前养猪啦,养鸡啦,之类,大家听得很高兴。

忽然之间,那边一个差不多三十岁的女同志,大概是特别班的吧,叫做段葵芳的,冲着这边斜着眼睛,咧嘴笑起来:“嘿,学生小姐们,你们对放羊养鸡这些,觉得怎么样?”

一听她的口吻,这边潘岳荣几个人便有点尴尬,从前并没有接触过啊,然而倘若不回答,便显得自己这一方有些气短,高明霖大概是想着“输人不输阵”,琢磨了一下,便勉强说道:“啊……羊啊狗啊……都很可爱的。”

那边登时哄笑起来,段葵芳更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人家累得要死,你还当做可爱。”

真的是大小姐本色,她的神情显然便是如此。

这个时候,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看起来最为纤弱的黄菲居然挺身而出,扬着头说:“我晓得,这些我都做过的,我们在乡下,拾柴禾,套兔子,打猪草,捡鸡蛋……”

娓娓道来,说得头头是道,“牛粪羊粪不发好会烧根”,连段葵芳都渐渐收起了轻视的神色,这小姑娘讲的居然都是对的,高明霖则更是在心中给她暗暗鼓掌,太棒了!

此时何敏修笑着说了一句:“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何必计较高低?各自为革命尽心尽力,便是好的,我们来到学校,就是要互相学习,该学习劳动就学习劳动,需要学文化呢,就学习文化。”

高明霖陈露云这一帮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小姐,是需要补习劳动课,然而工农出身的女同志,则多数需要加紧文化课的学习,比如段葵芳,大字不识几个呢,一到要学写字,就掐着脑仁嚷头疼,是出了名的了。

高明霖在一旁兴奋得连连点头,这件事便算过去了,各人仿佛都没有在意,只是从此以后,高明霖愈发事事要强,她本来便颇为好强,否则也不会抛弃家中优裕的生活,来延安参加革命,打那以后,更是凡事争先,不肯落人后,无论是哪一科的学习,都要抢在前面,纺线也很快便熟练了,粗细很是均匀,还悄悄向黄菲打听应该怎样种菜,摩拳擦掌,只等明年春天大开荒。

另外高明霖也十分佩服何敏修,看看人家,就是有水平,说出来的话句句都能服人,本来么,都是来革命的,从前深受封建主义的压迫,谁瞧不起谁么!自己不过就是劳动上差了一点,学一学就会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就不信铲地放羊这些事自己不行!

于是一群女孩子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啊呀这可真糟糕,我们明天课后去看看她吧!”

“该拿一点什么东西过去好呢?”

“我们凑一点钱,买几斤鸡蛋拿去给她补身体吧。”

麻德芳最是懂得生活,向来如同小妈妈一样,这时忙出主意道:“是啊是啊,鸡蛋羹容易消化,病人吃了好。”

黄菲自告奋勇:“我这里有钱,家里上一次寄来的钱,还剩有许多。”

所以这一阵花起钱来,颇有一点大手大脚,何况此时是敬爱的敏修姐病了,当然更加不在意钱。

这时候陈露云吃吃地笑:“你们发梦么?这个时候的延安,哪里会有鸡蛋?”

虽然过了除夕,已经进入正月,按江南的道理,便是春季了,然而在延安,却还是天寒地冻,延安的冬天是没有鸡蛋的。

当天晚上商量妥当之后,到了第二天下午,功课都结束了,同宿舍的几个人便在校门口碰头,呼啦啦涌出了女大,先是到街市上买了一点东西,很贵的砂糖,还有一点白面,在袋子里装好,便一路走去中央医院,预备到了那里,拜托护士同志煮给她吃。

路上还议论着:

“延安点东西,是这样的贵。”

“倘若看人家是不懂的呢,干脆拿坏的给你,要么就是要很高的价。”

“所以说,‘无商不奸’。”

“这里街边卖菜卖果的,许多都是农友呢。”

陈露云撇了撇嘴:“东西好不好的,还在其次,这里的人说起话来,很蛮横的,在阿拉上海,倘若这样说话,做不成生意的,店铺都要倒掉。”

黄菲抿嘴笑了一笑,要说延安的商人,尤其那些农友,和他们讨价还价,是很为难的,倒也未必怎样蛮横,只是让人感觉有些强硬,倘若还价稍稍多了一点,甚至有的时候只为还价这件事本身,便遭到拒绝,“不卖了!”

起初,黄菲是感到很有些委屈,又有一点气恼,简直想要哭起来,只为了他们有东西卖,便这样么?过了一阵,黄菲又想,这大概便是延安人的淳朴吧,不肯拐弯抹角讨好人,桂林城里的商人,倒是满脸笑容,客客气气的,却也不过是为了客人口袋里的钱罢了,哪里是本来的性格呢?心里不知在怎样的咒骂,怨客人太过挑剔,像是延安的生意人这样,直接便说“不卖”,可能倒是更爽直一些,这样纯真的性格啊!

就好像谢冰莹说的:“我见了他们朴质的土布衣服,我就恨了城市中的奢华;我见了他们那种忠实诚恳的态度,我就想起城里人的欺骗狡猾可怕。”

于是黄菲便又感觉到延安商人的可爱。

临近黄昏的时候,她们来到了中央医院,进门便问起何敏修的病情,一位护士向她们解说:“是伤寒,打了针,刚略有些退烧。”

高明霖说:“我们要看一看她,可以吗?”

护士点头:“可以的,离远一些,不要靠近,还有,病人不能多说话,你们看看就走吧,病房里也要保持安静。”

几个人答应了,便寻着何敏修的病房,轻轻推开门,果然看到何敏修如同一段树枝般,直直地躺在床上,闭着两只眼睛,面色蜡黄,是那样恹恹的,让人一看,一颗心便沉下去,一瞬间竟然担心她再不能醒过来。

黄菲与几个同学站得离病床二尺远,轻轻地呼唤:“敏修姐,敏修姐,你好点了吗?”

过了片刻,何敏修微微挑起眼皮,看到了她们,便勉力将眼睛更加睁大一点:“啊,你们来了。”

黄菲道:“敏修姐,你感觉怎么样?”

“好点了。”

高明霖不由得跺脚:“怎么会忽然得了这样的病?”

何敏修苦笑一下:“虱子。”

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可是大家立刻全都明白了,是虱子传播了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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