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

棠萤莲步轻移，她一手掀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兜帽，身后是披着玄色织锦羽缎斗篷替她打伞的神荼。

南明楚一人坐在曾经与长盈一起饮茶的石桌旁边，他身上厚重的铠甲尚且还没有换下，甚至在没被雪覆盖的地方，还能看得见丝丝缕缕干涸的血迹。

“棠姑娘带着武昌候来我寒舍，恕我有失远迎，在下是武夫，向来有话直说，有两位何贵干？”

棠萤看着他这一副故作情深的样子，只觉得恶心。既然选择了家族，不敢带兵去参与郁垒和蚩宵那一战，就该断了对长盈的念想，现在做出这一副痛失挚爱的模样，真真让她觉得恶心。

“南明将军放心，自您拒绝上一次的邀请，想来我们之间也就再无需多言了。”棠萤讽刺道。

在卿长盈火烧南疆一座粮仓之后，棠萤救派人去了蜀地，那时南明楚刚刚带兵拿下蜀地，手上有十万精兵，足矣在那场大战里带走卿长盈。

可是他退却了。

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北地风平浪静，南疆元气大伤，蜀王也已伏诛，现在的越国，并不需要一个兵权在握的南明将军。

原本最温和的方法应该是南明楚成为驸马，越皇顺理成章地取回兵权，哪怕再有大战，南明楚也有理由复出。

只可惜世事无常，情随事迁，卿长盈对南明楚没有一丝男女之情，更是被新皇安排出去和亲。既然他们没有可能，那么唯一的出路就只剩下断尾求生。

越是在这种时候，身负着南明氏族全族性命的南明楚越是不能轻举妄动，所以他只能退却，放弃他的小公主，换来新皇的信任，和他南明氏族的平安。

他已经得到消息了，长盈在那场大战之中，身消命陨，魂飞魄散。

曾经说过要守护她的人，一个都没能留下她。

桌上厚厚的积雪把一滴热泪轻而易举地凝结在冰层中，就像是冰冷的门扉，不再为谁而开。

“那棠姑娘今日来，总不会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棠萤回头，从神荼手中接过一封信和一个荷包。

看得出信主人把这封信保存的很好，不过虽然表面没有一丝褶皱，但是边缘却带着一点褐意，像是血液干涸之后留下的痕迹。

“受人之托，来给你的属下送封信。”

棠萤先是把信轻轻扬了扬，而后随意地把荷包丢到了南明楚身上，荷包里的硬物砸到南明楚的盔甲上发出一闷响，而后快速落到地上。

“十两银子。”棠萤恶意地笑了笑，如愿地看到南明楚脸上的表情变的凝重。

“换你的属下出来见一面。”

南明楚先是站起来，抖落了身上的积雪，而后才缓缓蹲下从地上捡起那个装着银子的荷包。

“好。”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荷包。

人来的很快，快到仿佛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她呢？”

楚七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个娇弱美丽的少女，和一个冰冷凶煞的男人，不过作为知道他们身份的人，他实在有些难以想象黎璃会与他们有所交集。

“嗯……”

“还活着，不过她现在是南疆皇室除了蚩宵之外唯一的幸存者，身份高贵，已经看不上你这样欺骗她的小小侍卫了，所以让我来送信告诉你，不用再等了。”

看着楚七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棠萤却忽地嗤笑一声，青葱般的指尖带着鲜红的蔻丹，轻轻划过那封保存完好的信，就像是浸入了鲜红的血液。

“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不。”她略微往前走了一步，带着一种几乎成为实质的恶意。

“她已经死了，而且死的很惨。死的时候她还在想能不能同你再见一面。”

楚七突然抬头，眼睛里泛着血丝，死死盯着棠萤脸上的笑容，他黑洞洞的眼珠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棠萤收敛起脸上的笑，缓缓退了一步。

“信已经送到了……”

楚七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只是他才走近一步，就被上前的神荼挡住。

他只能退回来，声音艰涩地问：“她在哪？”

棠萤搭着神荼的肩膀，从他背后走出一步，声音里还带着那种嘲讽的意味。

却不知是对谁。

“她死在南疆皇城，尸体被万虫噬尽。你寻不到她，也不必去寻她。像你这样的男人，只会脏了她轮回的路。”

楚七身体晃了晃，被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的南明楚扶了一把。

“棠姑娘此话未免太过刻薄。”

棠萤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轻笑了几声：“刻薄？比起你们主仆二人，我如今只觉得自己不够刻薄。”

她轻拍了一下神荼的肩膀，唤了一声：“阿荼。”

神荼抬手，一道淡蓝色的光打入了楚七体内，而他却恍然无觉。

“或者，我就是如此刻薄。”

留下这句话，棠萤就带着神荼离开了，丝毫不理会身后南明楚急切的询问。

夜色朦胧，楚七坐在曾经他与黎璃曾一起数过星星的月台，手里还拿着那张拆开的信。

若脑子里没有一直回响着棠萤后面的话，他恍惚间似乎要以为那是真的。

一个失去了本命蛊的蛊医，南疆皇族的漏网之鱼，回到南疆之后，会得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可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就像他的两个主人都知道卿长盈回不来那样，他从得到黎璃本命蛊的那天起，就知道她的未来，是必死无疑。

他们之间的恋情，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她从虚假开始情根深种，也被谎言欺骗到万劫不复。

楚七闭上眼，眼前似乎浮现出他和黎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她想必就以为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时时跟随，刻刻关注。

后来他们在一起经历了很多，毕竟他是南明将军的近卫，危险总是少不了的，他们就在这样的跌跌撞撞里逐渐相爱。

哪怕后来黎璃无意间知道了救下她的人根本不是他，她也没有因此放弃他们之间的爱情。

可是，那一场大雪之中，血月高悬，他身中毒蛊，药石无医，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她用20多年的精血养出来的本命蛊给他，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她毫不犹豫地把本命蛊给了他，代价就是她的半条命，她从一个百毒不侵的蛊医，变成一个虚弱无力的病秧子。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是一场局。

从她南疆皇族的身份暴露在他面前开始，就已经开始设置的一场局。

他表面上是南明氏族为南明楚安排的近卫，实际上却是新越皇沈知意早早安排入南明世家的探子。

南疆子民，向来以南疆皇族为信仰，若皇族一灭，南疆便如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越皇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这一代的南疆国君无法正常生育，所以只要黎璃一死，南疆皇族的血脉便会彻底断绝。

本来越皇是想要直接杀了黎璃的，但是因为南疆皇族个个善蛊，手段莫测，加上他的苦苦哀求，沈知意答应他，只要黎璃失去了本命蛊和生育能力，她就能活下来。

可是世事难料，南疆和郁垒开战，就像他身为属下，难以违背自己内心的忠诚，她身为南疆皇族，也肩负着守护南疆的使命。

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却因为两个主子的命令而留下了，他知道他们的信仰立场背道而驰，也知道这一去他们就再难相见，他们都明白战争之中从来是凶多吉少，可他们都有自己坚持的信念。

但他心中还是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直到现在才落空。

月上中天，楚七的身体里突然有一道蓝光微闪。

他仿佛突然听见了一声铃响，像是他送予黎璃的那串银铃铛手链，正在哪里，轻轻地响。

“疼……阿七，我好疼……”

他像先是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而后才终于脚落实地。映入眼帘的是昏暗漆黑的溶洞，燃着几盏摇摇欲灭的灯火，锁链晃动的声音响起，几乎把那铃铛的响声掩盖下去。

他像是附在了谁的身上，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离不开这具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既不能闭眼，也无法动作。

伴随着视角越拉越近，他这样看到了这个溶洞下面，被几条锁链锁住的人的面容。

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淹没在蛊虫毒蛇里，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人，是黎璃，那个曾经阳光明媚的少女，她手中握着的银铃铛手链上的天白蚕丝绳，竟生生地染成了红色。

铃铛还在徒劳地响，但没用了本命蛊虫的威慑，哪怕是南疆皇族，在如此多毒虫的虎视眈眈下，不过也只是大号的食物。

“真是难以想象。”他所在的视角的这个人开口了，声音很冷，却带着讽刺的意味。

“一个没了本命蛊的皇女，竟然也敢用自己的血肉来养牵丝蛊，看来你已经做好了被万虫吞噬的准备。”

另一道女声开口了。

“我不好奇你为何自愿来此，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把你的本命蛊给了谁？”

“作为交换，我们会答应你一件事。”

过了好一会，黎璃才晃了晃铁链，抬头，干涩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勉强挤出来。

“本命蛊只能从我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既回不来，也无法再转移。你们不必再打他的主意，没用的。”

楚七的哀喊，心灵的颤抖，全部被包裹在坚硬的躯壳之下，他不再继续做无用功，因为他已知道，这里，应该是某一个人的记忆。

记忆，是无法被改变的。

“我们不会伤害他，不会威胁他，我只是有些很在意的事情需要弄清楚，但你可以放心，我们不会动他。”

过了好一会儿，底下才终于又传来了声音，只是听起来明显比之前更虚弱了。

“你们先发誓，不会以任何形式伤害他。我才会同意交换条件，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困在一场记忆里，楚七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黎璃讲述了他们的故事，把一封写好了的信交给了记忆的主人，拜托他们配合她。

哪怕到死，她都不知道她曾经的爱人，她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不过是一个虚伪的骗子，一个被忠诚所缚的囚徒。

“嘀嗒”“嘀嗒”

有什么液体轻轻地滴在了地上，悄悄地染红了这座白雪皑皑的月台。

你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你望我早日放下你。

可你忘了，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此信此书，唯有一条，你说若可重来，若有来生，便不会与我有半分瓜葛。

我答应你。

若是你依旧一无所知，那你要记得等我，这一次，换我追在你的身后。

你要记得，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