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一

太阳一下山，天就更冷了，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顾赴一个人在外面走着，肚子咕咕的叫。

他饿了。

他要去找姐姐。

奶奶家住的离顾赴家不远。

当初顾大军结婚的时候，嫌将要盖的新房子小，死活要盖间大房子，顾赴爷爷没有办法，整天收破烂挣钱，这才落下了病根，又很早就去世了。东拼西凑算是把钱攒够了，在村里盖了间新房。

【温九夹批：伏下文。】

顾赴从没见过爷爷，在顾赴模糊的印象里，一直都是奶奶一个人住在那个老旧的土坯房里，他觉得奶奶身体一直还算硬朗，能自己照顾自己。

顾大军每隔一段时间会给顾赴奶奶送些钱，给奶奶买一箱牛奶什么的，但奶奶也舍不得喝，都留给顾赴和姐姐顾美喝了。

奶奶平时也没什么事，每天会出去遛遛弯儿，捡点废品什么的，攒到一定程度。顾赴就跟姐姐一起骑着家里的三轮车拉到废品站卖钱。

卖的钱奶奶从来不要，都给了姐弟俩当零花，姐姐很疼顾赴，基本上自己大部分的零花都给了他。

顾赴嘴里不知道哼着什么，迈着小步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奶奶家。

奶奶家是土胚房，风吹日晒，饱经沧桑却仍旧屹立不倒。

【温九夹批：屋即人，人即屋。】

大门很简陋，没有门楣，没有门框，只是简简单单用铁丝把细木棍绑在一起，挡在门口。

【温九夹批：确实简陋。】

形同虚设。

“姐，我来了。”顾赴站在院子中央，朝着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高声喊道，声音在清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二赴啊。你怎么来了？”姐姐推开门，快步走下台阶，一把拽住顾赴冰凉的手腕，“快进来，外面冷。”

“姐，我饿了。”顾赴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团团白雾，他吸了吸鼻子，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姐姐。

“饿了，没吃饭啊。”顾美用手捂着顾赴的小脸，蹭过他冻红的鼻尖，看着顾赴那双似是会说话的大眼睛。

【温九夹批：还要是姐姐。】

“不想在那边儿吃，姐姐做的好吃。”顾赴撒娇说道。

“那我给你煮挂面吧，你去屋里看看奶奶吧，奶奶还不知道你来了呢，你去陪奶奶说说话。”顾美揉了揉顾赴的头发，又轻轻按了按。

“嗯——”顾赴歪着头想了想，随即伸出两根手指在姐姐眼前晃了晃，强调道：“挂面，要打两个鸡蛋哦！两个！”

【温九夹批：小东西小时候还挺招人稀罕。】

“好啦，快进里屋吧。”

顾赴轻手轻脚地掀开棉布门帘，探进半个脑袋往里瞧。见奶奶正坐在炕头上，腿上搭着厚厚的旧棉被，双手揣在袖筒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

顾赴忍不住偷笑一声，猛地撩开门帘，像颗小炮弹似的扑上炕去，连脚上的棉鞋都顾不上脱，三两下就爬到了奶奶腿上，小脑袋直往奶奶怀里拱。

【温九夹批：还真是小孩子。】

奶奶吓了一跳，瞬间就清醒了，看清怀里的人儿，才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

“哎！吓死我了，是二赴啊。吃饭了吗？我跟你姐姐刚吃完，你怎么过来了？作业写完了吗？你姐姐也不知道刚才出去干什么去了，你冷不冷啊？快把我这衣服穿上，这衣服暖和着呢……”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布满老茧的手已经伸出来，轻轻拍打着顾赴的后背。

【温九夹批：就得唠叨。】

“奶奶，姐姐给我煮面呢，打了两个鸡蛋！”顾赴窝在奶奶怀里，声音闷闷的。

“奶奶，我们放寒假了。”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奶奶，我这次又考了第一哦。”他挺起小胸脯，带着点骄傲。

“奶奶，我想你了，就过来看看你了。”他把脸贴在奶奶粗糙温暖的手背上蹭了蹭。

“奶奶，你想我了吗？”顾赴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温九夹批：不算絮叨。】

“想啊，当然想我大孙子了！”奶奶笑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那笑容能驱散世间所有的寒冷。

老年人慈祥的笑容总能让人安心。

“二赴啊，”奶奶摩挲着顾赴的手，“去，到那边桌子上，把奶奶给你织的那双袜子拿过来，快织好了。”

顾赴滑下炕，跑到靠墙的方桌边，拿起那双用灰色毛线织了一半、还带着长长竹针的袜子，小心地递到奶奶手里。

“把鞋脱了，穿上试试，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顾赴蹬掉棉鞋，把脚丫塞进袜里，脚趾在里面晃了晃：“奶奶，好像大了点。”

“大了，脱下来退几针，我再给你改改。”奶奶把袜子脱了下来，又从炕头的小笸箩里摸出老花镜戴上，对着灯光开始拆线。

“奶奶，你别织了，家里还有不少袜子呢。”顾赴趴在炕沿边，看着灯光下奶奶专注的侧脸和镜片后略显浑浊的眼睛，“你天天都干活儿，多累啊，歇着不好吗？”

【温九夹批：是啊，累了不就歇呗。】

“歇着好，歇着好，”奶奶抬起头，对着顾赴温和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竹针熟练地在毛线间穿梭、挑动，“可奶奶还没老透啊，还能动。等我们二赴长大娶媳妇了，奶奶再好好歇着，享我大孙子的福。”

【温九夹批：老只老，孤的须发老，上阵全凭马和刀。】

“我不要奶奶老，不要老……”顾赴忽然睁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奶奶，清澈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飞快地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老了就看不到奶奶了，这个念头像根小刺扎了他一下，他不敢深想。

早些年啊，”奶奶的声音低缓下来，带着回忆的悠长，“你爷爷，还有你爸爸小时候，都穿我织的毛衣毛裤。每年一到年根底下，我就赶着给你爸织新衣服，他那时候啊，一看见新衣服，比你还黏人哩，围着我转，笑得见牙不见眼……唉，也不知道为什么，人长大了，就……”

奶奶的手指捏着针，在毛线间来回穿梭，动作依旧麻利，但脸上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外头买的，看着好，哪儿有自己织的暖和啊，自己织的袜子啊，穿了冬天脚底板都是热的，不冻脚。”

【温九夹批：没有回答小顾赴的问题，是耳背没听到吧。】

“怎么织的啊？”顾赴看着奶奶娴熟的手法，自己也想试一试。

他从奶奶手里拿过针线，模仿着刚才记下的奶奶的动作，绕线、挑针，架势倒是摆得挺像模像样。可没织几下，那线就缠作一团，针脚也歪七扭八，彻底乱了套。

“哎呦我的小祖宗哎！”奶奶哭笑不得，赶紧伸手，“快别织了，再织就成死疙瘩解不开了，快给奶奶吧！”

“我再看看嘛，”顾赴挠了挠后脑勺，盯着那团乱麻，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到底怎么弄的啊？明明挺容易的……”

【温九夹批：术业有专攻。】

“顾赴，别玩了，帮姐姐把门帘撩开，面好了端进去。”

顾赴“哎”了一声，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丫子就跳下炕，跑过去高高撩起棉门帘。

顾美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面条侧身走了进来，碗里卧着两个白嫩嫩的荷包蛋，汤面上飘着油花和翠绿的葱花。

“那么像姥姥煮的呢。”顾赴小声说道。

“什么？你快吃吧，卧了两个鸡蛋呢。”顾美递给顾赴筷子。

“呦，怎么一下子煮了这么多啊。”奶奶看着那冒尖的一大碗面。

顾美说道：“二赴说他晚上没吃饭，饿了，我就给他多煮了，没事，剩下我吃。”

“二赴吃的越多，我这当奶奶的心里才高兴呢。”

【温九夹批：老人都一样。】

姐弟俩同时笑出来声。

接过姐姐递过来的筷子，顾赴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呛到了，喝口水。”奶奶下炕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胃口出奇的好。奶奶坐在一旁，看他大口大口吃得香甜，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还时不时地问他要不要再吃点。

吃到一半，顾赴就觉得浑身暖烘烘的，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汗。他索性把身上的厚棉袄脱了下来，随手扔在炕上，转身又埋首于那碗面中。

一大碗面条连汤带水见了底，顾赴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然后伸手够到炕柜上的电视遥控器，啪嗒一声打开了电视。

“我吃完了，姐姐。”

“撑坏了吧，让你少吃点。”奶奶透过老花镜看着那个已经空了的碗。

“嘿嘿嘿。”顾赴笑的很小声。

“二赴啊，调回刚才那个台，听听天气预报。”顾美在外间洗碗，水声哗哗地传来。

“不听！我要看动画片儿！”顾赴撅着嘴，拿着遥控器飞快地换着台，眼睛盯着屏幕。

“你这孩子，不听就不听吧。”奶奶继续埋头织袜子。

奶奶家的这台老式电视机年头很久了，图像时常带着雪花，声音也滋滋啦啦的，平时也就能听听天气预报，偶尔碰到信号好的时候，个别频道才会有动画片。

奶奶平时也不看电视，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声音，顾赴也听不懂。

顾赴把频道来回翻了三四遍也没找到想看的，最后还是把电视切到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晚上好像有雪。

他自个就穿上衣服，准备回去。

“回去啊，走吧，外面冷多穿点。”姐姐看他要走，叮嘱道。

“是啊，刚吃完饭，脑门儿上都是汗，风一吹最容易着凉，快把帽子戴上！”奶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摘下老花镜，拿起炕上的棉帽子，仔细地给顾赴戴好，又把帽耳朵拉下来系紧。

“知道了知道了！我走啦！”顾赴一边大声应着，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那扇略显沉重、吱呀作响的旧木门。

随着“吱呀”一声，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顾赴身子微微一颤，吹得一个激灵，却没有丝毫犹豫，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蹦了出去，冲进了门外那片已经泛白的夜色里。

【温九夹批：冷不叫冷，叫踏雪寻春。】

“哎！把门儿带上！”顾美的声音追出来。

顾赴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