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悦本来想再次拜访郑老翁,但正巧遇上个晴天,她便改道去检查周围粮仓的情况。走之前,她叮嘱府中仆役给老翁送去油布。
粮仓在镇子西北角,四周围着高高的墙。里面是一个个圆形的粮窖,白悦站上梯子,伸手从里面捻些谷物,闻了闻。气味微甘,没有霉气。
县丞跟在后面,道:“这都是今年春刚进的粮,竹南一年三种,粮仓充实。”
白悦点头,她从梯子上跳下来。拍拍手,问:“这几年,竹南多水患,救济粮如何发放?”
“按人头,领人去挨个村点。”县丞道,“大人放心,粮仓地势高,城关镇淹了这儿都不会淹。十几年都没浸过水了。”
“嗯。”白悦沉吟片刻,道,“今年朝中拨有仓库检修的款,没用完的话,再垫下窖吧。今年雨密,得防着。”
“各村、镇怎么防水的?”白悦问。
“淹多了,都有经验。水要涨的时候,都往高的地方去。谷地的房子泡两回就住不了人了,现在房子也建在山腰,淹不到。咱们主要是防疫。”县丞回道。
”嗯,回去列各村镇药房、药师、大夫的清册,计好关键药材的量,发公告不许囤货居奇,违者按律严加处置。”白悦和县丞边谈论,边走出粮仓。
“县丞先回去吧,我再去四周村镇看看,今天我不回衙里了,有什么事情你看着定就行。”
“大人慢行。”罗县丞应了。
白悦花了一日,走了大半村镇。她注意到,县里的舆图上,升阳方向只有一个小村落。升阳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她多年前在京中就看到过,记载的是升阳瘟疫,镇子空了,所以将小镇抹去了。
如今记载的,是很大一片荒地。
白悦策马调头,可惜还没走多远,就见到老熟人。
“大人。”马县尉领着人几个衙役,出现在眼前。
白悦皮笑肉不笑地道:“很巧,马县尉。”
荒郊野岭,正巡视至此,真是巧得不行。马贵就差把此处有鬼四字贴在脑门上了。
马县尉抱拳道:“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白悦直接道:“今日巡探竹南各村镇,正好沿着着这条路往里去。”
便是马县尉身后一条路,往深处去,草盛人稀。马县尉道:“此去路上没有村镇了。”
白悦道:“什么叫没有村镇?县里的舆图写的清楚,此去有一村落。”
本以为他会继续阻拦,没想到马县尉却道:“若是大人不信,可随我一观。“
白悦沉默了。若是马县尉阻拦,她反而要去看看那里有什么。马县尉却不怕,证明他确认,就算白悦看过了,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夜蜂骑着马,慢慢踱上前。白悦看向深处道路,她暗暗吸一口气,拦着夜蜂道:“既然马县尉都这么说了。荒山野路,还是少走为妙啊。”
无奈折返,白悦心情不大好。不过算来也是,若真那么容易翻案,秘密也不会埋那么久无人发现了。
她调整心情,不急于一时。
回到镇上时,已近傍晚,白悦匆匆吃了两口饭,扛起食盒便去找郑老翁。郑老翁仔细擦拭着瓜果。
“郑伯,我来了!”白悦朗声道。
郑老翁没理她,小心翼翼地将油布盖在一车果蔬上。白悦站在他旁边耐心地等着,郑老翁一转身,瞧见她又是一身官服,吹鼻子瞪眼起来。
但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块耐磨的大油布可花不少钱,用来给果蔬防雨淋正正好。郑老翁很是满意,连带着对穿着官服的白悦都满意起来,他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到草垫上坐下。
“你费那么大劲,就为了听我儿子的案情?这件事情你们县衙的人都清楚,怎么不去问门外那个瘦杆儿?”
郑老翁确实疑惑。白悦一方父母官,何至于为了一个案子鞍前马后地跟着他。前县令还巴不得把他撵走,她又来操什么心?
白悦把食盒里的菜摆出来,今天又换了一轮花样,她道:“个中原因,昨夜说得清清楚楚。”
她今天还带了一小壶桂花酿,将酒倒出:“您还问,就是没在信。”
郑老翁自然不信。当官的哪个不是玲珑心机,尤其这里穷乡僻壤,欺下媚上才是正途。做官做事一腔热血,那是愣头青。
“哼,难怪被贬到这小地方来。”郑老翁不屑道。他儿子的案情,整个竹南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
于是他道:“我儿子过了王家的选试,就去给王家做事。结果才去了两三月,王家派人张口说我儿子没了。我能信吗?我就要求人要回来,是死是活都要回来给我看一眼。”
“王家就是不让,你说,这不是心虚,害了我儿子,才不让我见人吗!”
“然后呢?”白悦问。
“然后?然后就是我去官府告状。”郑老翁自嘲一笑,道:“可姓刘那个老东西,对我说,就算是我儿子是被王家害的,丰州也没有人能治得了王家。”
白悦无言。
世家做派,没有人比她更懂了。刘县令与郑老翁也算是实话实说。
郑老翁见白悦不语,只冷嘲道:“你看,我说了实话,你也不说话了。我就想,丰州无人为我做主。那京城总能有吧,我郑老翁一辈子没做亏心事,难道天理天道,就不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白悦摇摇头,道:“不是,我在想。您如果上京,没有证据,如何上告天子呢?”
郑老翁看了看她,道:“这件事情,整个竹南人都知道,天子要查,来问竹南人,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白悦苦笑,“您去京城告,得先到京衙击鼓,述明冤情,提交证据。如果京衙处理不了,转刑部审案。事关重大,动摇国本,才会上书天子。”
“那我就拦御驾鸣冤!”郑老翁气道。
“天子驾辇除了每年正月十五赏灯巡街,其他出行都是礼部机密,不会提前泄漏。您要去等个一年半载,哪儿还来得及。”白悦如实道。
“除非您手上,有能让王家一锤定音的证据。”
“哼,按你说的。那岂不是告也告不成!”郑老翁怒道。
他看见白悦捧着酒杯,很期待地看着他。心中烦躁,动手将白悦撵出破庙。
”去去去,别在这里灭我心气!看见你就烦。”
白悦没有强留,被撵出破庙后向老翁作揖,便带着人离开了。
听见白悦离开,郑老翁探头出去,确认她已走远,又四处看看,确认无人。走回破庙里,庙中烘着一簇火。他坐到火边,火影摇曳。
他双目盯着眼前跃动的火苗,半晌,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密封的陶瓶。陶瓶是最不起眼的土陶烧制的,这样的瓶子在竹南随处可见。
他的手微微颤抖,打开了陶瓶的封口,往手心倒了倒。一块灰黑丑陋的土块被倒了出来,但仔细看去,那并不是普通的土块,一些驳杂的晶粒嵌在其中。
从刚出远门的儿子回来,郑老翁为他整理衣物,偶然从儿子的衣物中掉出来的。郑老翁年轻时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看见这一块杂土,便警觉起来。他拿土块去问儿子时,见到儿子瞬间面无血色。
二人关起门来谈,郑老翁才知道,原来,王家在竹南有一块私盐田!而招工的人,就是在那里做活。郑老翁忧心忡忡,私盐贩卖可是掉脑袋的买卖。王家竟然如此胆大,敢在天子脚下做这样的事情。
他又想到,在竹南招工的人大多都不再回来。连家人,也渐渐搬离竹南。
可那真的是“搬走”吗?
郑老翁凭多年跑江湖的直觉,这里面有莫大蹊跷,可他无能为力,唯想保住这唯一的儿子。儿子已经进了王家,知道了这惊天的秘密,想要脱身只能慢慢筹划、从长计议。他再三叮嘱儿子不小心携带盐矿出来的事情,千万不要告与别人知晓。在王家低调做事,报名要紧。
郑老翁想,反正这杀头的买卖。王家也做了多时了,一时也露馅不了。他把盐块封进了小陶瓶里,藏起来。儿子回去后,一切风平浪静。期间还回来探了两次亲,郑老翁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平淡过去。
直到那日,王家的人找上门来。
思绪至此,一阵风刮过,庙外草木发出簌簌的声响。郑老翁猛然出神,他警觉地又左右看看。破庙四周依旧寂静无人,他才松懈下来。
郑老翁把盐块小心地塞入陶瓶里,仔细封好,又揣回衣内。看着地上的精巧的食盒,犹豫半晌,坐了下来,捧起白悦倒好的桂花酒,一口饮尽。
白悦自然是猜到郑老翁手里有证据。她看郑老翁虽然穿着朴素,说话粗鄙,看事情却颇有见地。而且,能把果蔬照养得好的人,一定是有心的。从一车鲜亮无比的瓜果就能看出,郑老翁做事情十分仔细。
仔细的人多心,也多疑。要拿到证据,只能等郑老翁自己告诉她,盲目刺激,只能使老人对她猜忌更甚。
因此,白悦选择以退为进。
原本白悦想梳理一下今日视察的情况,但跑了一日,身体困乏。只能改成第二日再整理,她实在困的不行,一回到府上,直接梳洗便睡下了。
结果,次日来到县衙,还没能写几句话。便听到县丞来传话。
“大人,王家公子王络瑛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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