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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间站着一个男人,似乎没干什么农活,只是孤零零地杵在那东张西望。
那个人曾是村长的跟班,无名无分无职位,喜欢在朗日里四处游荡,指手画脚兼爱撩骚扯皮,具有狗仗人势的那种普遍讨人嫌的张狂。
现在村长被收押(据说是放出被羁押的风声而逃逸起来),他守着一村子的病魔无处可逃,突然就变得可怜巴巴的老实起来。
他是个健康人,卖血没人要,逃过了此劫。他看秋水的目光肯定带着觊觎妙龄身子的贪婪,春山一度及其厌恶。
此刻他再次看过来,村长带走的他的乖张,秋水脸上的疮癞打消了他的猥琐意。
“我怎么天天犯困?你们不困吗?咱们村现在大白天也能让人犯困。大伙儿都不知道干啥去了。”
他叼着烟卷说,烟灰被田野的风吹散了。
他的莫名其妙的话春山无法回答,秋水不自觉的躲到春山的身后。
这家伙没文化没本事,好吃懒做不学无术,逃离不了这里。
想想自己比他强哪了?即没文化也没一技之长,能出门打工只是比他年轻吧!
春山有点郁闷了,但在这种情况下,村长的跟班作为健康人能主动跟他们说话,还是值得称赞的。
“我就是想站这清醒清醒----现在真不行了,都是干巴巴的。咱们村现在晚上连个□□叫都听不到了----”
“早上还能听到鸡叫。”
春山对健康人不嫌弃的寒暄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快了,快听不到了,就那几只玩意快被炖了----饿不死比啥都强,饿死比病死还不值当。”
兄妹两人要移步离开,对方说:“咋?没柴火烧了?你们捡的不当事----也是,村里也没有顶事的东西了----呸!----小山,缺啥你跟我说,我向上面反应反应,我就不信他们就还真不管了。”
他的话虽不可信,但现在能听到关怀的话还是很暖心。
“现在是什么世道?太平盛世啊!”他扔了烟卷的残骸仰起头。“太平盛世多善人,都是大善人,肯定有管事的----那老家伙就算了,那老家伙,不是他走了我才讲究他----要不是他贪的没边,大伙儿至于去卖血吗?他他妈的现在倒是躲起来逍遥自在-----”
春山觉得对方越说越亢奋了,官方世道的事本不是他们这类人讨论的,村长的跟班一旦兴奋起来更没谱,更不好回答。
于是说:“黎叔,我们就是出来溜达溜达,顺手捡点。”
“溜达溜达好!没事多溜达溜达,换换精神,开开心眼,多一天少一天都是受苦,想开比啥都强。”
他的话居然含着美妙的哲思。
秋水悄悄地拉了拉春山的衣角。
“黎叔!真要活不下去了,我就跟你说---我们去那边看看了。”
“好好!小山子,我现在就想找点能让我不犯困的事----”
离开人秋水立刻平静了,她现在极度怕见人。
他们向着河边走,秋水还是随手捡着细小的干枝,春山不屑俯身,只是拎着篮子等着。
不是他们想去河边,而是去河边似乎是躲开见人的最佳路径。
那条河曾经也清澈过,像兄妹二人曾经的亮丽,回想起来醉人。现在河水浑浊不堪,散发着异味,漂浮着垃圾,好似猥琐的今生污染了清明的以往,流向茫茫无际的未来。
据说河里沉隐着一具红衣的年轻女尸,扎着红头绳,穿着红皮鞋,怨念未消。她就是患艾滋病自杀的,生前饱受鄙视欺凌,死后煞气难除,隐匿在污浊里。
此后人们都不愿靠近河水,而如今大家都忘了死者生前的悲惨遭遇,都认为她就是此次艾滋病传播的源头,罪有应得。
怨念女尸的存在倒是打消了一些想跳河自杀的人,他们死都不愿与煞气的冤魂为伍。
这条河给春山的童年带来过无限的乐趣,游泳抓鱼,感受水流冲刷身体的顺柔,享受鱼获在手的满足。
春山不介意女尸的诬谣,即便有,早已腐烂流远而无迹。只是河水确实脏了,里面的鱼人们都不愿吃,脏的河使的漫是黄土的地界更加死气沉沉。
艾滋病毒标榜的死域概念另世人皆避之遥遥。
秋水捡了几颗粗大一些的枝干,似乎很高兴。她居然可以表现高兴的情绪了,真是不虚此行。
再往前走就是刘老爷子家的玉米地,玉米去年已经收割,秸秆却还在地里。如果下雨,秸秆会很快烂在地里,只是这地方极少下雨,刘老爷子也躲了出去,留下遍地秸秆。
秸秆是可以烧的,只是不禁烧,大量弄回去很费力,不得已到一定程度才想着烧它。
春山贫困到了不得已的程度,却也不想大量弄回秸秆,况且那是别人家的东西,烂在地里可以,私自弄回去不妥。
秋水没去地里,溜边捡秸秆根,费力地摔掉上面的泥土。这东西相对禁烧,只是粘连的土多难处理,春山再不能袖手旁观了。
很快就装满了篮子,他们不必要再去河边了。
春山要一个人挎回去,秋水执意要两个人一起拎。
回到土窑卸了干柴,秋水还要去捡。春山不想去了,秋水拎着篮子独自向外走,春山只得跟上。
这以后的时日春山不想在可控的情况下让秋水片刻离开自己的视界,至少要处于随时可见的范围内。无论时日何多,时日何苦,自己能不能改变什么,他们都要一起度过。
秋水本就害怕寂寞,病魔使她更为脆弱,不只是因为内疚唤起了春山天伦之爱的悲悯,是他们相依为命的生活轨迹使他们都懂得了相互依靠的非常意义。而且春山相信他们兄妹的心意是相通的,因此才化解了很多争执和矛盾。
秋水不止喜欢晒太阳,夜晚还要坐在炉火旁发呆。热能可以抑制疮癞的瘙痒,光可以驱赶恐惧。
他们万万是不能没有柴火的。
这次春山走在了前面,也主动捡细小的干枝,因为怕遇见村长的跟班,春山特意绕了另一路段。
几乎称不上是一段路,是一段废弃的饮灌渠,坑洼不平及其难走。废渠被某种机械趟过,摧毁了渠沟翻起了土。泥土中竟隐藏着两根断了的木桩,春山很高兴,费了一番力气拔出来,细细敲打上面的泥土。
不远处,一个人影仿佛妖精现世一般突然向这边快速移动。她很快便移近了,披头散发,满脸血凛,嘴里发出妖精一样奇怪的哀叫,脚下却跑得十分利索。后面的降妖人也仿佛是凭空出现,似低吼地念着咒语,怒气强盛,贯穿心膛。
“你个臭婆娘,看我怎么弄死你!”
降妖人脚下拌蒜,狠狠跌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起身来跑得更快,怒气更盛,咒语更恶毒。
秋水吓得尖叫一声蹲在春山身边,捂着脸弓起身不敢看。
他们是村里的一对中年夫妇,双双染病,处于崩溃的边缘。艾滋病人见血本就可怕,边缘人崩溃碎裂的爆发更是不敢想象。
秋水久久不敢起身,春山轻轻拍拍她消瘦的肩,“他们走啦!”
秋水微微张开捂着脸的手,身体的颤栗消失在初春的萧瑟里。
“他们好像不会再跑回来的。”春山安慰她。
“哥!我们不会变成那样吧?----哥!我不想捡柴火了----”
秋水的声音像春天垄头的枯草,里面还是藏着一点生机。春山呆呆立在风中,脑袋里回旋着中年夫妻蓬头垢面的血和声嘶力竭的骂。
“回家吧!回家了。篮子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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