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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有一把蒙古刀,红木镶银的刀鞘,牛骨的刀柄,錾亮厚重的刀身,当时春山花了一个半月的打工工资咬牙买下来,一直小心珍藏着舍不得用。想想确实没什么机会使用。
春山对刀有一种痴迷情结,起因大概是童年的某一天刚看了快意恩仇的武侠剧,就看见村子里的恶霸挥刀吓退了跟他起争执的几位村民。恶霸一挥刀,伸张正义的村民一哄而散。
村霸恶人得势的真实震慑力一下子击碎了武侠正义至上的虚幻梦,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平凡的世界就该做更实际的梦。
当然这种鬼主意完全可能构不成痴迷情结的主因,爱刀是男人的天性,始于为生存而猎杀,嗜血的膨胀,回溯于割开猎物皮肉的快感。
把玩了好一会儿刀,春山踩着桌子取下了房梁上挂着的一块腊肉。
这块东西是父亲在世时挂上去的,一直打算招待尊贵的客人,但这么多年以来,家里实在没来尊贵的客人。
这块黑黢黢的东西兄妹一直瞧不上,便忘了,只是今天受了一点刺激,情绪起伏大,口味似乎也要变化,春山才想起它。
借着清凉的井水用刷子狠命地刷上面发霉的绿毛,反复刷,反复清洗,反复闻,总还是不干净。为了不让妹妹嫌弃,春山需得小心的用刀削去表皮脏黑的部分。
秋水做好了玉米粥,痴痴看着哥哥的举动。
他让她今天不必做土豆,她还是烤了两个小小的土豆。
他们的咸菜已经吃光了,吃新鲜青菜亦是遥远的记忆。
秋水的眼睛和那一口井水是目前这个黄土世界唯二干净清澈的东西,绝无意外。除了没有自杀的勇气,春山就是靠这两样东西支撑着赖活每一天,而绝不是可恶的玉米和土豆。
那口井是父亲的骄傲,当时多花了不少精力和财力,比村里任何一家都深很多。这个决策很快显出了高明,除了压水的时候麻烦一些,遭受了一点质疑,水质却从来都是甘凉清澈,从未受到污染。
现在看来此举更是父亲生前为数不多的明智决定。
春山使用心爱的蒙古刀仔细地一片一片切着腊肉,据说这玩意越薄越好,可以直接生吃。
握着温润的刀柄,看着厚实的刀背,当锋利的刀锋悄无声息地轻易地割开胶状半通明的深红的腊肉,春山心里一下子起了变化。
他们为什么一定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等待明日死?他们为什么不能死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与其干巴巴的吃玉米土豆被折磨死,不如挥展他锋利的刀割开猎物的血肉痛快而死。
至少对得起他们的名字吧?春山秋水,泽润温凉,至少找到一个青山绿水未被污染的地方吧!
既然向死而去,就要清除顾虑,他肯定一时愚钝,他们肯定有选择的权利。一个男人的刀和志气给与的必要的在世权利。
他们坐在炉火前慢慢地吃饭,这是晚间唯有的一点乐趣,其它时间都是煎熬。
连梦都是缺乏善意的粘稠的,睡梦前的记忆盘回更是折磨身心。
春山小心翼翼地喂秋水一片腊肉,因为生,秋水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接受了。他们的身体需要肉食的营养与炉火的温度。
腊肉的口感如此香美,春山拿过秋水手里的土豆,怕她吃多了没胃口吃肉。春山夹着薄薄的肉片放在炉火前烤了烤,然后递给秋水,她吃起来似乎惬意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离开家。”春山看似无意地说。
“反正已经这样了,这里没希望了,不如我们能走多远走多远,一直向着南方走,大概会有四季如春,山清水秀的地方。”
炉火映得春山红光满面,秋水的脸却还是惨白。
“我们有权利离开,现在的社会,我们肯定还是有一些选择权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接触生人,我现在也不喜欢-----没吃的了我们就要点,只要吃的不要钱,总不能当我们是骗子吧?-----现在当我们是什么也无所谓了,我就是想找一个干净一些的地方-----”
“大好山河,总有没被污染的好地方吧----”春山反复说。
“天青色等烟雨,谁在等我们吗?一蓑烟雨,纸扇轻舟,江南的恋情。哥!可惜我们是兄妹哎!”
秋水看着炉火跳动痴痴地说。
“丫头!没有谈情说爱的情调,没有诗和远方了,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想找一个干净点的地方。”
秋水痴痴地似要留下眼泪,但她已没有了眼泪。春山觉得话残忍了,当然只是现实更残忍。
“我不想留在这个破地方了,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哥!我们会死在路上的----”
秋水恢复了生无可恋的神色。
“死在路上也比死在这里强。”
春山脱口而出,表示了离开的决心。
“我们不会死在路上,我好好准备一下,带上必要的东西----我们一定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才应该是我们的归宿-----”
第二天春山开始收拾那辆破木板车,弄出来之后发现并非是木板车,而是辆锈迹斑斑的铁架子车,铺着木板,并且还有可拆卸组装的挡雨棚和钢筋支架。
这个发现给了他长途跋涉死不了的极大信心。
可见春山对父亲生前的生活并不关心,他总是拉着这辆车去集上卖菜或买东西,自己竟不知他到底拉得是什么样的车。
春山要找到工具和组件复原这辆车,在一定条件下升级到可遮风避雨,可轻装前行的基本生存物资齐备的可靠设备。
他要一边收拾一边思考,风吹日晒,吃喝拉撒,冷暖作息,这些身体基本需要如何在长途奔走中尽可能地妥善解决。
秋水很是认可哥哥的决定,遥远的山清水秀绝对是目前绝望状态下唯一可塑造的梦,虽然梦依然遥不可及,她相信他们会死在路途上。
死在路上肯定比死在土窑前是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于是她默默协助哥哥搭建车棚,仔细地捆绑结实,缝补缝隙,清洗木板和车身的锈蚀。哥哥选择携带什么必要的东西,怎样安置,她只要考虑怎样铺垫好被褥,她希望能尽量安逸地死在车上。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修整车辆,其间因带着一点期望而具有了一定的活力,白日不必无所事事瞎想,夜间的记忆盘回也不那么煎熬。
当修整妥当的车立在眼前,他们不免悲喜交加。
整装待发的车表明了向往新生的起点,同样预示着向死而去的新路途的结局。
出发前的一夜月亮出奇的明亮,照亮的整个黄土世界的贫瘠,照亮了每一位绝望患者的内心。
这里无所留恋,这里充斥着鄙夷和恶意,这里处处混沌污浊,规矩难明,这里不养跌落至生命边缘的穷苦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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