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观察弟子们身姿,总觉即视,结果看得越发入迷,仿佛被困住了。
那感觉和他几天前,在休息室看书一样。
他头次觉得雀跃,今日却不然。
或许是因为被人突然喊住,不是自己醒的,所以头脑不清晰,反而像是梦魇了。
陈不染甩甩头,抬脚入了门。
门里,师傅裹着红衣服,黑发中夹杂着白丝,长着一张桃花眼,抬眼时勾人心神。
“不染,你来了,坐。”季莫初带着倦意,漫不经心道。
他虽已百余岁,但时间仿佛对他分外偏爱,脸上皱纹难显。
陈不染和他说话时,总会产生他们是同龄人的错觉。
“师傅……”陈不染顺从坐下,看向季莫初身边站着的人。
那人想必就是他的师兄,戚屿。
戚屿穿着黑色冲锋衣,目光尖锐,锋芒毕露。
与形象不相符的是,他的耳边点缀着一个耳饰。
那耳饰像是一片在雪原里孕育生机的莲花,陈不染看见的第一眼,便觉绝色。
而且,还有些熟悉。
“正好,今天天气不错,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吧。”季莫初打了个哈欠,淡淡道。
戚屿紧绷地点点头,直直走向陈不染,不知道的以为是来干架的。
陈不染看着戚屿一脸悲壮,心里发怵,不敢向前也不敢退后。
“戚屿。”
“……您好,我是陈不染。”
两人尴尬极了,一时间气氛降于零点。
季莫初不以为然,反而乐呵呵。
他故意无视陈不染求助的眼神,两手合十,歪头轻笑:“看来你们关系很好,那为师就放心了。”
你哪里看出来的?陈不染扯着嘴角,笑容勉强,还有,卖什么萌,老头子。
但季莫初听不见,他反而甩掉刚才的懒惰,有了气力。
“既然如此,”季莫初笑得媚,两只眼透着血色,“你们打一架吧。”
他含着笑,语气透露着雀然,没半点玩笑之意。
他是真心的。
陈不染慌乱:“这么急吗?”
季莫初当做没听见一样,刻意地转头问戚屿:“你有意见吗?”
戚屿一顿,冷声:“他受伤了,我不占这便宜。”
季莫初沮丧地叹气,眼睛里透露着委屈:“好像也是。”
陈不染长舒一口气,哪料到季莫初没完。
“不染,我听说过几天华都会举办交流会?”季莫初转向陈不染。
陈不染嗯了声。
“那在交流会那天,你们比一比吧。”
“我?”
“延迟了几天时间,而且交流会上,你们总是要比的。”
季莫初有两个徒弟,外界一直猜测究竟谁更胜一筹。
如今见面,他们不比怕是说不过去。
陈不染难以抉择。
自从失忆后,陈不染做出决定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总是——以前的我会这么做吗?
他张着嘴,正要拒绝,却在看见师傅表情的那一刻转个弯:“好。”
季莫初满意地笑,让戚屿先出门,他有事要单独和陈不染讲。
戚屿果断离开,唯独在关门之际,看向陈不染时,眸中流光溢彩,仿若极雪消融。
只可惜,那眼神太过隐忍,没人看见。
“不染,失忆后你练过刀吗?”
陈不染看出季莫初有话要说,也看出季莫初方才神色中的决然,这才答应下来。
但没想到季莫初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
“没,”陈不染有点心虚,“没有。”
他受了伤,按理来说就算没有练也不没问题。
但可能学生遇见老师,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他总是遏制不住的低头。
“唉,”季莫初看着陈不染乖巧的模样,眼眶微红,“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听话的一天。”
啊?
陈不染眨巴眨巴眼。
“想当初你只会叫我老头子,从来不叫师傅。”季莫初感慨万千,回忆起陈不染告诉他偷懒了一个月时得瑟的模样。
一个大大的问号在陈不染脑门上浮现。
他师傅是这种人设吗?
他又是……
脑海中响起苍溟形容陈不染过去的光辉事迹。
据苍溟所说,陈不染前些日子参加年轻一辈切磋比武的场会,本来这种风雅占上风的“表演赛”,不会有太多人使出真功夫。
奈何陈不染止不住挑衅,说要打十个,这通折腾下来,给自己弄的浑身是伤,这才在回城途中翻车,昏迷跌进湖里。
还好捞的快,不然就飘没了。
嗯,他好像是这种人设。
陈不染清清嗓子,试图拉回话题:“咳,师傅,你有什么事吗?”
季莫初耳朵一竖,忽然兴奋。
“来,小徒儿,再叫一句师傅。”
“……”
“不叫我不回答。”
“……师傅。”
季莫初满意地昂头大笑。
他觉得失忆可真棒啊。
笑过去了,季莫初玩也玩够了。
他大啦啦地靠在椅子上,两只腿交叠放在桌面上,甩甩袖子,手搁在腿上,怡然自得:“你这些天没练刀,那今天练一练吧。”
语罢,季莫初手中掏出一把长刀,反手对着陈不染:“比如说,先和我练一练。”
陈不染两手空空,身上也没有任何防备措施,他错愕地笑:“您开玩笑吧?”。
季莫初竖起手指摇摇:“不是哦。”
随后,他抛出一刀,锐利长刀划过空气,打出一阵疾风,向陈不染眼前袭来。
陈不染条件反射地向后跳,踩着后墙一个转身躲过长刀,然后手接住刀柄,转向季莫初扔去。
季莫初一个侧身,躲过刀,瞬间接住,饱含笑意道:“看看,怕什么,这不是会吗?”
陈不染想起他的报告,暗叫不好。
如果季莫初之后考的是反应力,那他怕是容易死。
陈不染喘了几下,心脏狂跳。
他眸子闪烁几分,难掩警惕。
季莫初甩甩手中刀,见陈不染哆嗦后退,方才收了刀刃:“怕什么,你可是我徒弟,我不动你。”
陈不染胳膊挡在胸口,呈防御姿态,眼中只有怀疑。
我信你个鬼!
“开玩笑嘛,这都是平时咱们常玩的,”季莫初将刀收起,“我还放水了,乖徒儿。”
季莫初笑眯眯,陈不染与季莫初对峙几秒,挨不过,磨磨唧唧放下手。
短短几分钟吓了他两次,这师傅挺费徒弟啊。
陈不染暗自腹诽,不敢明言,怕再被吓。
他下次再来,陈不染可遭不住,这次就够受,已经精神衰弱。
季莫初红衣飘飘,跟个鬼似的瞬间移步到门口,背对着陈不染道:“徒弟,跟为师来!”
然后季莫初继续闪于门外,陈不染试着抬脚,走到门口,望门外左右探一探,觉得无诈,脚才敢落地。
“砰”。
清脆的声音从脚底板传出,陈不染眯着眼,看季莫初:“师傅,你骗人——”
陈不染脚踝被铁锁拴住,整个人摔了出去,幸好陈不染硬着头皮,扯住脚上铁锁上带的铁链,勉强站稳。
“师傅!”陈不染扭头,无奈道。
季莫初无辜:“不是你怕,我这才帮你克服恐惧吗?怎么能怨我。”
“那也不能突袭啊。”陈不染蹬腿晃脚踝上的铁锁,瞪了季莫初一眼。
他现在这么玩儿,是在玩命!
陈不染那双蒙了尘的眼睛,久而带上了一抹鲜活,独属于少年郎意气风发的鲜活,独属于曾经的活泼。
季莫初笑:“终于对了。”
陈不染不懂:“什么对了?”
“你对为师的态度对了。”
从前的陈不染,就是这等样貌。
季莫初尚且记得,他第一次见陈不染时,陈不染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可真装。”
就是这四个字,让不愿拘泥于华都一方天地的季莫初,收他为徒。
他特别想看看,陈不染今后会如何张扬,才能不愧这句轻蔑。
“不染,你从来不会让自己真正的输。”
陈不染的每次仗,都让人觉得他赢的应当,输的盛大。
他的胜利,让人仰望,似不可越过之峰。
他的失败,让人警觉,似即将斩首取颅的待发之刃。
“你最是骄傲。”
陈不染最好看的,就是他攻向敌人时瞥见旁人的一眼。
漫不经心,却直冲人心。
不知为何,他的浅色眸子终年灰沉,但在那一刻亮得足以摄心魂。
所以,此刻的方才季莫初满意,这还是他的徒弟。
陈不染尚不能理解:“突然说什么呢?”
季莫初摇摇头,将手中东西一抛,陈不染接住,猛然抬头:“这是?”
“这是帮助你疗伤的丹药,你应该需要。”
“师傅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陈不染攥紧手里的小瓶子,眼眶一热。
临走前,陈不染十分珍重地道谢:“谢谢。”
季莫初不以为然地摆手:“一瓶药罢了。”
“不是的,是真的谢谢。”
这些天来,除了在苍溟那里,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那份属于记忆里的温柔。
熟络的谈话,不拘一格的态度,还有随意的捉弄。
一言一举都放松、跳脱。
他总算窥见,不属于失忆的人,而是原来他是陈不染的熟悉。
“你这孩子,奇奇怪怪的。”季莫初评价。
“你这老头,道谢不领情。”陈不染回敬。
师徒俩相视而笑。
季莫初忽然记起他还有一样东西未送出:“对了,这个接着。”
季莫初递给陈不染一柄刀。
刀藏于鞘中,全身被玄色覆盖,修长苗条,如同一株禾苗。
陈不染抽开刃,一股幽冷光芒直刺双眼。
刀刃被抽出,原来的瑟瑟冷气消失殆尽,如同一把普通刀物。
“这是你的佩刀,单字一个晦。”
“晦?”
“嗯,风雨如晦的晦。”
“风,雨,如,晦?”陈不染一字一顿地重复。
不对,不是风雨如晦。
陈不染的心底深处呐喊,这把刀的刀名,不是这个意思。
“师傅……”
陈不染眼前一黑,话没能说完。
戚屿(见面惹,开心):你好
染染(害怕):你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