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阿枝山

“在下无姓,南诏大多平头百姓都无姓,我叫阿枝山,我姐姐原来叫阿枝云,后来她成了少祭司,拨曲娅这个名字,是先王给她改的。”

“那你们王上,可给你也改了名字?”

“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显得有些慌乱无措,不知道侯镇为何会知晓这其中的的隐秘。

“不必惊慌,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你留在黔州,班趋则带着那个所谓的班离去了长安,我想,他一定是非常信任你,才会留你在此,对吧?”

“正是如此,那时候王上并未掌权,只是个新继位的傀儡而已,要不是身边还有几个先王的心腹在护着他,估计南诏的天,早就变了。我是有一个新名字,是王上给我取的,他还给我赐姓,叫我——段护忠!”

“他对你期许很高啊。”

侯镇的话,让他不由得更加警觉起来,也对自己贸然现身的举措,有些后悔起来。

“你们——是怎么知道,那个公主,不是公主的?”

他一边盯着身后的逃生通道,一边质问起三人来。

侯镇则不慌不忙地站到前头去,跟他面对面,看着他回答道:“你的公主,杀了人,所以我一直在盯着她。”

“公主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他们该死!为官不公,草菅人命,收受贿赂,害人无数!”

“你说的——可是黔州司户参军沈十一?”

“谁?”

没想到,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竟然是错愕的,看来他不认识沈十一,也就是说,沈十一真的没有参与南诏祭司段安平的诡计布局。

“沈十一被她杀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别告诉我你们的为了声张正义才行此举的,那个沈十一,家有老弱,科举入仕,本就贫寒,要是真跟你们是一伙儿,至于现在还过得如此清贫吗?”

“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王上叫我···”话到一半,估计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透露太多了吧,所以转变了画风,将祸水黑引到了班离身上,“应该是公主找的他,至于做过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你说的,公主杀人?有何证据!”

他最后那声吼叫,更将他的心虚暴露无疑了,看来对于班离杀沈十一这件事,他不知情。

“不需要证据,我们也没有证据,只是闲聊天而已,你想回去将此事禀报给你们公主也行,自己去找你们的祭司告密也罢,与我无关。我现在想知道的事,上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侯镇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可他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

“怎么,不想说?那你何必下山来一趟呢?还多费这些个功夫,自己还多了几分暴露的危险。”

“不是我不说,只是我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公主带着你们进了祭坛下面的暗河。”

“安河祭坛?哦!这个啊···你可以自己去问班离,不过我想,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你们的王上和公主,都需要大唐的支持,才能夺回大权,对吧?”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冒险下山来了。我知道,你跟成南王关系匪浅,所以我乐意听你的话,也愿意多给你些信任。”

三人再次眼神交集,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倒没什么别的异议,就是对于上头的危险程度,赵回声还是有些担忧。

“不知道贵国祭司,在上面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

“很多,那些人全都是采矿的矿工,你们昨天上去见到的那个,是小头头。”

“那我们能跟着一起易容上去吗?”

侯镇的问题,阿枝山不但没有回答,反而嘲笑起了他来。

“你们太天真了,整个陀山,都是他们的眼线,你们昨天一到,他们就知道了你们的身份。至于为什么你们没有死在上头,我估计是祭司离开前,跟他们下了死命令了,不许杀害成南王的人,他们需要成南王的支持。你以为你们演技真的很好吗,只是人家没明说罢了。”

不过侯镇倒是并不在意这一点,反而直接略过了他的嘲笑,转而问起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来。

“整个村子,是不是地被你们给——”

侯镇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现在就轮到这个阿枝山诧异起来了。

“你怎么会···”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会把这样一块肥肉让给我们,说是保护祭坛圣地,其实就是为了下面的金矿矿脉而已。安河那边已经不安全了,所以你们又选定了这个地方。只不过人多碍眼,所以你们就借着山洪、山匪劫杀,将这里的村民,屠戮殆尽!”

阿枝山明显心虚了起来,刚刚那股盛气凌人的感觉,也跟着瞬间消失,转而是一脸的慌乱,手足无措。

“为了能让你成功打入祭司阵营,你们的王上甚至自己贴心地在背地里给你们的祭司出主意,让他们把剩下的村民赶到了矿山里去上工,再把他们家里的妇孺,送到了黔州为奴为妓!是这样的吧?”

“你···”

阿枝山哽咽了几下,愣是没找出反驳他的话来。

“只不过你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亲姐姐竟然也在那里,好在,那个古二娘被你们的公主给杀了,你姐姐也才终于得见了天日,我说的,可都对?”

“是,我认,听说那些小娘子,已经被你给救走了?”

“这个不用你管,黔州这个鬼地方,她们是不会再回来的的。我估计,她们的父兄,应该也早就已经死在矿下了吧?”

“每天都在死人,我···我都快待不下去了。”

说着,他就掩面蹲了下去,倒像是真的在忏悔一样。

“这片矿山,是不是还联通了古罗寺的山脚下?”

“是,我找到的位置,只不过我们还没下去过,水流太急了,落差又大,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死!”

虽然不太情愿继续跟侯镇说这些,但他还是忍着心里的憋屈,继续回应着他。

“好了,我不管你是写信,还是让人传信出去,总之,告诉你们的公主和王上,他们想夺回南诏大权也罢,开挖金矿也罢,总之,要是你们敢跟长安的人勾结,在背后陷害王爷,我就会把你们这些年干过的脏事,一五一十地上报长安,到时候别说是夺回大权了,你们整个南诏,都得给王爷陪葬!”

说完,侯镇还不忘眼神警告他一番,意味深长。

那个阿枝山,也因为心虚,久久站不起来,直到看见他们几人离开,远去的背影已经模糊,才支撑着树干,缓缓起身。

赵回声眼尖,时不时地就回头看他一眼,虽然不懂侯镇又为什么不继续上山去了,但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还是觉得侯镇的做法是可信任的。

“咱们就这样走了?不再问问?再说了,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就那几个被关了这么多年的小娘子的证词,在长安是说不上话的。”

赵回声的担忧也没错,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侯镇还能从别的地方,找到证据。

“谁说的,我可是从来不说没准备的话,我说了,我有证据,那就是有证据。”

温括也跟着看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眼,便决定跟上去,找他一问究竟!

“哎,纪绅!”温括一把拉住他,一旁的赵回声还在不停地给他使眼色,“我们想知道,你这是又察觉出什么线索了,我们一直跟着你到处跑,心里也得有点底才行啊。”

“想知道?”

左看看右看看,侯镇还学会卖起关子来了。

“嗯嗯嗯!”

两人齐齐将他拉到路边的茶摊上坐下,将他围了起来,就瞪着眼睛看着他了。

“真想知道?”

“当然了!我们一头雾水,那个阿——枝山的话,跟你的推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呐,我看他还挺害怕的样子。”

“是啊纪绅,跟我们说说嘛。”

见二人如此着急,侯镇干脆带着他们挪了地方,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去。

“你们觉得,南诏祭司偷偷开采金矿,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己私欲,进而掌控整个南诏?”

赵回声看着侯镇,有些谨慎地做出了猜测。

“想要掌控南诏,光有金子也不行啊,还得靠什么?”

“——人?”

赵回声眉毛鼻子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可侯镇就是不肯明说,还让他们一个劲地猜。

“除了人以外,还有个更重要的东西。”

“哎呀,你就赶紧说嘛,咱们几个还谁跟谁呀,我们还能卖了你不成!”

“是武器!南诏的兵器督造营,很是落后,所以很多东西,不是从咱们这儿买,就是从吐蕃购入。不过这两年随着咱们的西疆战事暂时的放缓,京师西边诸州之地,皆空闲下来了很多闲置的兵器,这些兵器,很容易就成为了南诏祭司,也就是段家的目标。”

他说完,赵回声和温括还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呢。

“ 你的意思是——可以去找找看,是什么人跟南诏在私底下做着这种杀头之事?”

温括先反应了过来,开口问道。

“正是如此,而且我猜,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不管是金子运出去,还是武器运进南诏,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的。”

“——商队!”

温括再次先声夺人,先赵回声一步,想到了侯镇前头去。

“没错,正是商队,除了平时走货送货之外,有些商队在黔州一呆就是好几年,这种——就极其可疑了!上次调查花楼案件的时候,我们在黔州见到过一些很熟悉黔州地形的外地商队的身影,我估计,应该就是这些人,常年留驻在黔州,帮着南诏段家还有咱们这边的一些异心之人走货,赚取的钱财,可比远去西域走货拿到的多多了!”

“那咱们回黔州之后,怎么调查呢?”

“我先去找王爷,想办法跟他通通气,到时候咱们再去商会问问,看看有哪些常年住在这里,每年秋收之后,冬至之前,频繁出发去走货的商队,到时候再倒查一下他们的来处,就不难找到其背后之人了。”

“秋收?”温括不懂兵法,倒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是这个时间点,“为何?这时候有什么讲究吗?”

“这时候正是每年农忙闲下来的时候,各地的兵器铸造坊,都会加足炉火,使劲打造兵器,也正是这些多余的兵器,被卖到了黔州以南。”

温括他们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刚侯镇自信满满地跟那个阿枝山说,自己手里一定有证据呢,原来证据在这里。

“其实除了这个,也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什么?”

赵回声本来就没太听懂刚刚那个说法,现在就更来劲,想要听懂侯镇的逻辑了。

“之前咱们不是也曾有所耳闻,黔州小醉花楼,有南诏奇女子在此吗?有些人还说,自己经常在这里跟什么南诏圣女幽会,只不过,大多数人应该只是见过那些被逼进入花楼的姑娘而已,而那些,为花楼圣女造势之人——则很有可能就是班离或者是祭司找来的人手。拨曲娅应该在班离掌控花楼局势之后,就不再见客了,而这些人还在为她疯狂造势,目的——应该就是为了迷惑祭司那帮人,为班家兄妹的反击,争取更多的时间。”

“这些商客,与那些帮着私运武器之人,有何不同?”

“温括知道了他的意思,但也仍旧还有些不理解的。”

“这些造势的商客,应该就是阿枝山说的,帮班趋保住性命的南诏国君的下属。他们或许跟那些运货的商队有所关联,有的甚至已经打入了他们其中,但很重要的一点分别就是,一个忠于南诏王,一个追随南诏祭司。”

“所以——你觉得他们可能会有内讧?”

侯镇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回去之后,咱们的调查不必过于谨慎,可以适当地让人知道,一来,要是祭司所购的武器,来自黔州的话,咱们可以直接协助安戟和王爷将人拿了,也算是大功一件。二来,就算不是黔州兵器坊铸造的武器,咱们也可以通过造势,引蛇出洞,再来个一网打尽!到时候别说是黔州了,就连长安也——”

侯镇很自信,也充满了期许,尽管现在他们还什么都没开始做呢,但温括也不想打消掉任何一点属于他的希望。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帮着侯镇,做好这一切,然后好好护着他,回到长安。

“走!咱们回家!”

“回哪儿啊?”

赵回声故意打趣他道。

“黔州——你家!咱们好好地开怀畅饮一番!”

“嘿!什么便宜你都占呐!你不怕吃多了烂了你的舌头!”

“那我也要当饱死鬼!我要回家!回家咯!”

侯镇真真是难得如此放肆,难得如此不顾忌,难得如此轻松肆意。他一个人骑马冲到前头去,就好像是前方不是回黔州的路,而是去长安的路一样。

回了黔州,侯镇并没有着急直接上门去找李侗,他知道,现在这种时候,肯定有好多双眼睛,正盯着成南王府呢。自己得先沉住气了,这种翻身的要命时刻,自己要是先稳不住阵脚了,不仅不会如预期的那样收获颇丰,甚至还很有可能让人反将一军。

“真吃饭啊!”

赵回声见他还真是往自己家去的,还有些诧异呢。

“当然了,你请客啊,我得好好吃一顿!”

“饿死鬼投胎的,整天不是吃就是睡!”

嘴上的话再嫌弃,赵回声也从来没有让侯镇在来到自己家之后,饿着肚子回去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嘴硬心软,心眼不坏,甚至是极其善良的那一种。

“真不去王府看看?”

见赵回去厨房吩咐饭菜去了,温括也赶紧凑过来问道。

“那些布匹送过去,够王爷想上两天的了,我一介平民,老是抢人家聪明睿智的风头,会让他记恨上我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纪绅真聪明!”

说话间,温括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到侯镇肩膀头子边上来了,现在两人就隔着半个头,含情脉脉地相望着。

“元回,我想···”

还还没出口,赵回声就忙不迭地折返跑了回来,一回到院子里就开始嚷嚷:“嚯!我就说嘛,怎么没动静了,原来是动静都被吸进嘴里了呀!大白天的也不害臊!”

“别瞎说!这是黔州了,让人听了去,司马还···还怎么面对那些人呐!”

“哎哟哟,好心疼啊,真是不得了呢”

虽然场面看上去有些尴尬,但不得不说,要是没有赵回声这张嘴,一直侯镇耳边嚷嚷,他也不至于下定决心,真的准备跟温括有点什么。而且他帮侯镇寻摸来的书···嘿嘿,看了还挺有用的,据说是当年后汉末年时,天下动乱吗,从宫里流传出来了的东西。

也真是难为这些商客了,如此久远的东西,竟然还能找齐完本,而且——图画详尽!有些光听听就叫人脸红,更别说照着学了!

“大为啊,听说你买了些书回来,我能看看吗?”

温括突然有此问,赵回声还有些发懵呢:“书?我怎么会看书?医书吧?,你看得懂?”

“不是,是你给纪绅准备的那些。”

赵回声愣了愣,筷子悬在手上不知所措,随后便看向了侯镇,没想到他那脑袋,放得比自己的还低呢。

“这个···您是司马,我···我这拿给你看,怕是要···”

“没事,我就看着玩儿嘛,听说还是孤本,画还能看清吗?”

他的话成功吓退了赵回声,也吓住了本就有些心虚的侯镇,自己那天绝对是脑子抽风了,才把这件事给他说了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话。

“怎么了,我看不得?你们两个小孩都看过了,到我这儿怎么还不行了呢?”

“老赵,去拿。”

侯镇倒是头也不抬一下,吩咐起别人来倒是顺手得很。

“不是,怎么是我?我···算我倒霉!碰上你这么个玩意了!”

赵回声回了屋,温括本来还想问问他看完之后是什么感觉呢,没想到他竟然躲了。

“我去添饭,你先——吃。”

“等等,我的没吃,给你吧,不用去添饭了。”

想跑?可惜温括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小孩子腼腆一点正常的,只要在该使劲的时候,别收着就行了。

温括知道他怕,心里更是慌得不行,所以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再去逼他。就是现在这种感觉,他被自己捏在手心里的样子,最可爱,最讨人喜欢了。

“好吃吗?”

看着他干刨完了一碗饭,甚至连点菜都不敢夹,温括还是忍不住想打趣他两句。

“好吃,白净得很的饭,真好吃,不吃菜我都能吃三碗。”

“芳怡他们呢,也吃了吗?”

侯镇没想到他还会问到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些掩抑不住的欣喜。

“谢谢你,不嫌弃他们。”

侯镇双手握住碗筷,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谢谢也只从嘴边溜了出来。

“不用,他们是你心尖上的人,是你的至亲,如今亲人皆逝,只剩下他们陪着你了,我该对他们好些的。”

温括倒是通情达理,以前也有不少人跟侯镇介绍过亲事,但大多听说他还带着年幼的弟妹,生病的庶母之后,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只有温括,不嫌弃,也不抱怨。

虽然侯镇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根本配不上他,拖家带口,还居无定所的。不过就是他时不时地关心自己这一下,也就够侯镇妄想很久很久了。

毕竟小时候那点记忆中的甜,都被他带到了现在呢。

“我替他俩,谢谢你了。”

“不用,等你跟我真的有些什么的时候,再说这些吧。我更期待,你会怎么报答我,毕竟我这个人——比较实际。”

眼看着那手又快勾搭上他了,赵回声又哼哧哼哧地搬着箱子出来了。

“别搞了,快来拿吧!”

即便是他俩收手收得再快,赵回声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不过现在他更在意的,还是自己这些值钱的家伙事儿!

这些东西要是放在黔州的戏院茶楼去,还不知道要火爆成什么样儿呢!

“这么多?”

“还有一箱子呢,不过那个应该不适合你,适合侯镇,你还是看点这种清晰脱俗的吧。”

“是吗?侯镇喜欢什么样的?”

两人齐齐看向了他,皆不怀好意,虽然侯镇也知道,事是自己做过的,但这种场合,当着面说,他还是有些撑不住脸面的。

“哎呀,你就别管了,侯大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跟你不一样,我待会派人给你送到家里去,你可别给我搞丢了啊!”

“好啊,我一定抱着它睡,看完了就给你完完整整地送还回来。”

温括看向不好意思埋着脑袋的侯镇,得意极了。

还以为你真矜持呢,没想到只是不懂其中的内情罢了,早说啊,早说我直接自己教你不就行了。

温括虽然心里已经痒痒得不行不行的了,但面上还是跟个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一点没让人看出自己内心的焦躁。

“你真要看啊?”

侯镇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就是要看看,这书到底是写成什么样子了,能让你日日钻研。”

“我没有!”侯镇立马解释道,“别听赵回声瞎说,我就看了那么一回而已。”

“是啊,看得脸红心跳的,差点没给我的书毁了!”

侯镇确实是跟个小孩子一样,说起这种事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将脑袋埋进胸口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赵回声有过一些特别经历的原因,所以他看起来就坦然得多了。

眼看着气氛愈发低沉,大家都不敢开口说话了,温括就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搅和自己话题了。

“纪绅啊,明天去商会,用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我脸熟,很多人都认识,去了也没事的。”

赵回声也在这个时候帮他补充道:“是啊,他去商会打听消息,比安刺史去还管用呢!放心吧,都是熟人了,谁还敢动他不成?”

“那你打算从哪儿开始查起呢,不管是之前跟小醉花楼也联系的,还是往来进出黔州走货的商队,黔州人丁复杂,再加上管理不到位,很多人都是进进出出,从来不登记的呀。”

“没事,我去找个人问问,你——们,放心吧。”

“哎!不用带上我啊!”赵回声赶紧撇清关系道,“我可不关心你是死是活啊,别到时候还得让我去捞人就成。”

“放心吧,黔州就这么大点地方,落脚之处就更是少了,往来商队要是想寻求安全可靠,就一定得找人护着他们呐。”

“你是说——”侯镇的话还提醒他了,赵回声也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人来,“黔州军的薄将军?”

“他是谁呀?”

温括也赶紧凑过来问道,这个人他倒是头一回听说,来了黔州这么久了,也还没怎么跟黔州军打过交到呢。

“他呀,”赵回声看了一眼侯镇的神色,见没什么异常,才敢接着说道,“他以前去雍州军的!”

“雍州?那可是长安啊,怎么会···”

赵回声在一旁不停地给他使眼色,温括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这个人以前应该是侯将军的部下。

“我爹之前把他从凉州带到了雍州,没想到最后反倒是连累了他,黔州这种地方,他一呆就是十年,这辈子也再无晋升的机会了。”

言语叹息间,温括听出了他的迟疑,也知晓了他心里的纠结。他知道,去找这个薄将军,直接就能问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用再绕远路了,可要是他问及自己,是因何缘由要探查这些东西的时候,侯镇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告诉他自己的痴心妄想,还是白日做的梦呢?

侯镇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想着先回家睡一觉,明天再说。

“等等!”

赵回声知道他在怕什么,怕见到故人,尤其是心中有愧的故人,所以他想躲。

“你知不知道,你们家之前住在城外那么偏僻的地方的时候,你还老是不按时回家去,谁照顾的你弟弟妹妹吗?”

“谢谢你。”

侯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赵回声是在向自己邀功呢。

“不是我啊!是薄青山将军!是他派人看顾的你全家!”

“什么?”

侯镇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赵回声,逼问起来。

“哎呀,我就是···我之前去你们家送东西的时候,有时候回去就晚了,他老是破例给我开城门,后来一来二去我就认识他了嘛。他跟我说,当年本来是想护着你们全家一起南下的,可谁知道后来你娘她···他就只能先来黔州了,听说那么平安到达的时候,他可高兴了。这些年之所以没跟你有什么联系,就是怕拖累了你,让人发现了做文章。”

“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我还能不知道吗?我那时候天天帮你跑腿,他就帮他在城门口换马,换他的马出城去!就是怕有时候我回来晚了,城门口的守城士兵不给我开门嘛。他对你们全家,都挺关注的,也挺好的,只是你···你不知道而已。”

侯镇有些慌了神,他以为这个薄将军,再也不想见自己才对,怎么会——怎么还会帮自己呢?

“去吧,跟人家好好说说,当年的事儿啊,确实是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才刚到雍州,那时候就已经是贞观十七年三月底了!不过我看他那样,似乎也没怪你爹连累了他,黔州这些年,他这天高皇帝远的,过得也还算是潇洒。”

“心里有事的人,怎么可能洒脱得起来呢?越是快乐的人,心里的包袱就越重,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就会越难受的。”

侯镇也跟着感慨起来,似乎他跟那个久未谋面的薄将军,已经心意相通了似的。

“老赵,给我拿两坛子酒吧。”

赵回声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二话不说,就叫人去酒窖里取来了家里最好的陈酿。

“那什么,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就是吧···他不让我说出去,说是会让人抓住杀头!我这个人胆子小,你也是知道的。”

“没事,多谢你了老赵,我又多欠你一份情了,以后再还吧。”

一边抱上酒,一边挥挥手,侯镇就出门往黔州军营那边去了。

“不跟着吗?”

温括还是有些担心他的状态的。

“别跟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是到了伤心处了,这是他的软肋,是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最丢人的事情,他肯定不想咱们跟过去。”

“家族失势,还在这种地方重遇故人,他是会不好受的。”

“不,不是因为失势,”赵回声转过头来看着他,严肃着一张脸说道,“是不想连累别人,所以觉得愧疚。”

赵回声那话,让温括感觉到了一阵感同身受似的怜悯,转眼愣神的时候,赵回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踪影。

温括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幻想着这些年侯镇是怎么在一阵阵的回忆和幻想里活过来的,可即便是他已经用尽全力,还是无法想到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但赵回声感受到了,这或许就是他俩,能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成为真心相伴的挚友的原因吧。

那自己对他算是什么呢?念想吗?可他念想的,究竟是我,还是长安的那个自己呢?

温括摇着头笑了笑,他现在肯定是不知道的,或许侯镇自己也不清楚。

出了门,侯镇在街上犹豫了好久,慢慢慢慢地磨蹭着,终于磨到了城门关闭的时候,他也终于松了口气。

“回家吧,这酒——留着我自己喝!”

刚准备走,身后的巡防士兵就发现了还在街上闲逛的他。

“站住!干什么的!大晚上的鬼鬼祟祟,转过来!”

侯镇不情不愿地晃悠着转了回去,瞬间,表情也跟着转变了,笑脸也立马跟着扯开了。

“各位,晚上好!”

“哟,侯镇呐!怎么,还回家去吗?要不要送你一程?”

“不了不了,我···那什么,我迷路了!正准备回去呢现在就走了,回见啊!”

“哎等等!”

他手上抱着的那两坛子酒那么明显,谁会看不出来呢,还有他那蹩脚的借口,谁听了谁不怀疑啊。

“侯公子,你不会是来找人的吧!”

那几个人顿时就乱了阵型,呼啸而上,将侯镇团团围了起来。

“哎,是不是哪家娘子啊?”

“不会吧!不会是人家家里没人你才去的吧?”

“哎哎哎,怎么样怎么样,我们是不是见过啊?是不是就住在城东?”

七嘴八舌,一堆人问了好多好多有的没的的问题,问到最后,连侯镇自己都跟着晕头转向的了。

“各位!”人群之中,侯镇弱弱的声音响起,“我确实是来找薄将军的。”

“啊?”

众人皆大失所望,还以为有什么不正经的事发生,可以看看热闹呢,没想到是来找薄青云的。

“将军今天轮值,就在城楼上,我带你上去吧。这——酒的话···”

“哦,今日碰见诸位了,就是缘分,这酒就当是给诸位就宵夜的了。”

侯镇顺手就把东西送了人,尽管自己心里也心疼,但架不住现在是自己要求人呐,哪能不出点血。

“好吧,那谁,你带他上去,我们几个找地方好好喝几杯!”

侯镇本想道谢,没想到人家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直接扭头就抱着坛子离开了,最后只剩下一个生面孔,呆愣在原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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