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绅!”等出去了老远,温括就在借口拽住了他,“你别生气了,我代他跟你道歉,这个小混蛋从小就被他娘给惯坏了的。刚刚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你可千万别记在心里了。”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我不会生气的。”
可他越是平静,温括心里就越慌。
“纪绅,回去之后我们成亲,好不好?”
温括一把拽住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将这话脱口而出。
“元回,”侯镇也很郑重其事地回应道,“我跟着你就好了,成亲的事——还是日后再说吧。温大人在文学馆多年,断断是不会同意我跟你往来的,其实我···我怎么样都好,我不介意这些虚名的。”
话是这样说,可他躲闪温括不解的眼神的时候,还是暴露出了他的心虚,他在害怕。
“怕我以后欺负你啊?不敢来了?”
“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受委屈,来黔州一趟,什么都没挣着,还带了我这么个累赘回去,人家回笑话你的。”
“笑话就笑话咯,反正温家的产业也没有想过要交到我手上,我奋进,我争取,我爹娘也看不到了。与其为别人做了嫁衣,不如我自己潇洒快活!侯镇,我想跟你——快活快活,可以吗?”
温括说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那点小心思,原本他是不愿意摆到台面上来的。但毕竟上次的回忆实在是太美好了,弄得现在每晚睡前,他都得想着侯镇那张脸才能睡着了。
“快活?可以呀,我也···我也挺喜欢的。”
侯镇也搓着手,也不太好意思跟他直白地说这些话。
“那你还跟我走吗?”
“去哪儿?”
侯镇不解,现在不是马上要出城了吗?
“我家呀,去不去?是我自己家哦!”
温括还特地强调道。
侯镇就更不理解了,他叔父难道对他不好吗?他父母双亡的时候,难道不是温攘的爹帮了他吗?
一路上,他都很想开口问问温括,可转念一想吧,这是人家的家事,说不定里面还有些什么不太好言说给外人听的东西呢,自己问了的话,岂不是叫温括为难了嘛。
出了城,外头的人群更少了,是不是路过一两个商队,此后路旁便寂静无声了下来。温括知道,他憋着话想问自己呢,只是不好开口,所以一直在准备着试探自己。
“说吧!憋了一路了,我看你都要憋坏了!”
温括似有似无地暗示他道。
“我其实就是想问问,你叔父难道不好吗?”
温括猜到了,他就是想问这个的,笑了笑,温括便开口答道:“我叔父这个人吧,爱惜羽毛,不管是官场上的,还是长安城里的百姓。当年叔母在处死温岐的娘之前,本来是不打算给她名分的,可叔父却坚持要给,说是朝中的同僚,会借题发挥,说他薄情寡恩的。后来叔母同意,不过不久之后,小娘就被害死了,叔父也是一样的话,要周全温家的脸面,还是给小娘风风光光地办了葬礼。尽管叔母不太欢喜,但叔父这个人,对于内宅之事,他是向来不在意的,只要不影响他在外头的名声,怎么样地可以。”
“所以——温攘一直在家欺负温岐,温大人也全当做没看见罢了?”
“我爹娘还在的时候,”温括继续自顾自地回忆道,“他就一直说,我爹不该对夫人如此言听计从,简直是有损温家男人的脸面,我爹不听,后来又因为他跟叔母闹了矛盾,他还专门跑到我家来,跟我爹说起这件事呢。那时候他们两兄弟,吵得可厉害了,回去之后,他还跟我叔母打了一架,第二天上朝的时候被人问起,他就非说自己是被野猫给抓伤的。”
“他很虚伪吗?”
侯镇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敢开口,但他还是问了。
“不算吧,他从小就不受重视,我祖父祖母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父亲身上,对他——从小就是疏忽的。再加上那时候高祖皇帝经常设宴款待大臣,祖父大多时候也是只带着父亲前往,叔父在家,难免日久嫉妒。后来他自己成家立业,眼见着父亲继承了祖父的所有,他其实也挺可怜的。父亲这个人呢,是个顾家又还心思细腻的人,他怕自己这个弟弟,会怨恨自己,从而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帮助,所以后来他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告诉叔父,说是文学馆的编修学士,前途一片大好,而且还不用卷入朝堂的党派纷争,最重要的事,遗世独立,为世人所称赞。叔父信以为真,就去了文学馆,一直待到了现在。”
“那你父亲过世之后呢?他对你好吗?”
“父亲因为之前是戾太子手底下的人,所以在先帝登基之后,就再难入中枢任职了。多年来,一直——郁郁寡欢,他觉得是自己对不住温家的列祖列宗,自己没本事,不能光宗耀祖,那些年,他甚至一次太原都没有回去过。后来心结难解,在家去世之后,叔父便二话不说,把我和我娘都接走了。平时里,他对我娘也是恭顺有加,把长嫂当成母亲一样地来孝顺,对我,也是严加管教。他总是告诉我,要谨慎为人,不可越雷池半步,不能让温家平白蒙受灭顶之灾。我记住了他的话,但是,我也清楚他的为人。”
“他是不想外人挑他的刺,对吧?他对你越好,你越觉得他虚伪,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隔阂、防备,就越来越多,对吧?”
“嗯,是这样的。我跟他说过一次温攘和温岐的事,我本以为他哪怕不主持公道,至少也会拿出当家人的威风来,治一治温攘的锐气才对呀,可他没有。他说我不安分,跟我爹一样,要不是当年他站队了戾太子,在贞观一朝,温家也不至于落寞得如此之快。我知道,那才是他的心里话,那才是他憋了这许久相说的话,不过——他说得也没错。”
“那你为什么——还跟温攘关系这样好?我看得出来,他虽然咋咋呼呼,看着没什么脑子的样子,却对你——是真的敬重的。而且我觉得···你对他,比对温岐更好。”
侯镇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比较小心的,他不知道温括对自己这两个堂弟,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但凭着自己所见,他还是得出了这个结论。
“温岐敏感,又小心谨慎,在家不管是跟我还是跟别人,都很难有句实话的。可温攘不一样,整个温家,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说话实诚了,我知道他是个小孩心思,没什么心眼的,所以跟他说话的时候,我才能微微放松一些。他俩都是我叔父的孩子,我又也清楚,将来温家的传承,一定会交到温攘手里的。所以那次礼部举行的宴会,我推脱说自己身体不适,叫温攘代替我去,结果他就被公主相中了。我知道,整件事原本都是叔父的安排,一切——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只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罢了。后来我向叔父提出,我想离开礼部,去外面闯荡一番,他就帮我安排了,也算是还了我一个人情吧。”
温括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清冷疏离的感觉,真真正正地让侯镇感受到了,什么是寄人篱下的滋味。他已经尽量平和地说出自己的心之所想了,但侯镇还是能时不时地在他平静的语气之下,感同身受到他无声的怒吼,还有对现实的无奈。
他也同样清楚,自己给不了他太多承诺,甚至连可以抓住的眼下,他都不敢直接了当地许诺给温括。
他依旧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温柔大哥哥,只不过历经风霜之后,温括也跟他一样,心性大不同从前了。
再次相遇不久的两人,却像是一对生活在一起很久的苦命鸳鸯一样,心里总是有那么多的话想说,有那么多的苦要诉。
“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
温括自己开始打起了圆场,其实侯镇也明白,他的这种忧虑、难受,不比自己远在黔州少得了多少,只是学会了时常自己开解自己之后,活得总会轻松一些罢了。
“好啊,说什么,我还挺喜欢跟你一起在路上聊聊天,吹吹风的。”
温括看了看他真挚又明梅的眼神,不禁有些心虚起来,但未来稳住脸面,他还是借口道:“说说你吧。”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不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吗?还整天帮人干坏事,助纣为虐,我这种人呐——”
说到这里,侯镇便注意到了身旁温括变化的神情,他似乎是——在心疼自己?
“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了。”
“那你不觉得惋惜吗?自己做了这么多,临了临了了,却要再次选择一个自己从未尝试过的方式,让人知道你,记住你?会后悔吗?”
侯镇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知道,我能做的,就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断向前努力冲!直到今天,我除了家里的散碎银两之外,唯一积攒下来的,就是这点人气了。如果到了最后的时刻,这些人气能帮帮我,帮我跃上一个新的台阶,那我就不算白费了功夫。其实之前所做的种种,不管是跟成南王有关的,还是跟安刺史有关的,也都只是我的尝试而已。人嘛,活着就得知道低头,知道转弯,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自己又为什么能活得更好。我不觉得之前的种种是无用之功,要是没有之前我尽心尽力地办事,那些人,好多也是不愿意来的。元回,我明白,你是心疼我,怕我错失了机会,可我不觉得我错过了什么,我还有你,我又找到了你,这就是我最大的欣慰了,即便是没成,我回不去,也没什么关系的。人生,虽然不能事事如意,但好在——老天待我不薄。”
温括忍着泪水捂着脸,有些不敢看他,心里激荡的情绪也马上就要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了!他都已经伸手,准备去抱住这个可怜惹人爱的小家伙了,那边的官道上却扬起了烟尘,一路向着他们这边而来。
两人收起尴尬的表情,还有略显局促的肢体,齐齐望向了那边。
“是他们来了吗?”
温括忍着口水,边瞟向身旁的侯镇,边假意问道。
“应该是吧,看着像是金吾卫的旌旗。”
可侯镇却没有看他,这可给期待满满的温括气坏了,自己年纪大了,他还年轻,可他看着怎么比自己还清心寡欲些呢?
“哟!猴子!”
远处,尘土之间,传来了一个似乎是在呼喊侯镇的声音,他也赶紧将马绳勒紧了些,紧盯着前面,生怕是什么危险即将来临。
“我呀!才个把月,不认识了?”
“尉迟急北?你怎么还年轻了?”
这还是他印象里的那张老脸吗,怎么看着跟他生了一个新鲜的儿子一样呢?
“什么话这是!那是长安的风水养人,我回去一趟就活力焕发了呀!”
两人正聊着呢,各自身后的人影便都跟着动了起来,一起站到了前头来。
“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陛下身边近侍,内侍省曲公公,是奉旨来黔州宣旨的。”
尉迟急北突然严肃起来,弄得侯镇还差点没收住情绪呢。
“见过公公,我是奉刺史大人之命,来迎接诸位的,来迟了,没想到你们已经到了这里了,还请勿怪。”
“公子客气了,都是老熟人了,不讲究这些。”
果然,那曲公公手里,正端着一封圣旨呢,还脸色严肃,不知道是不是来要李侗的命的。
侯镇也只敢看上一眼,不敢让人觉得自己僭越了。
“那就走吧,黔州这地方,我真是回来一次被震惊一次的,回回都是尘土飞扬!”
他俩走在前面,侯镇和温括就跟在了后面,身后还有一些礼部的官员,都是之前温括的同僚,所以很是熟悉。
“不会真是——”
温括凑拢过来,低声问道,顺便还把手放低,做出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先看看再说吧,哪儿能真这么狠!”
侯镇也开始面露难色了,要是李侗真出了事,保不住了,那自己的退路也就没了呀!
尤其是那个所谓的宣旨太监,身后还跟着那么一大帮子护卫,那气势汹汹的样儿,简直是彼上次阿史那彼干他们来的时候还要气派些呢。
回城的一路上,队伍里都是鸦雀无声的,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开口,尉迟急北虽然回过身来看过侯镇几眼,但还是憋住了没跟他说话。
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官兵见来人不简单,也是议论纷纷,以至于侯镇望见了城楼之上的薄青云的时候,还忍不住地有些心虚呢。
他们要真是来弄死李侗的,那自己现在跟他们混在一处,以后一定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追着骂到街口去的!
忍着心烦意乱,侯镇还是说领着他们先到了刺史府,可那个曲公公,到了地方,却怎么也不肯下马。
“公公,府衙到了。”
侯镇说话还是很客气的,就是他那一脸的高傲,实在是让人看着不舒服,但又不敢乱说些什么。
“王爷尚在黔州,哪有不先拜见王爷,就进刺史府衙的呢?”
“是,那我们现在就去王府?”
“带路吧。”
好家伙,那可真是一个十足十的下马威呀,不只是侯镇,就连跟他一起来的尉迟急北,也不得不看看他的脸色,听他的指挥。
王府那头,李侗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他早先几天就一直这样了,王府不仅大门紧闭也就算了,甚至门口连个引路通报的小厮都没有,看着空空荡荡,还怪冷清的。
“王爷不在?”
他终于肯低头探问了,侯镇也只能先瞧瞧前头看看再说。
确实是关着门的,他也只能先叫门几声,看看有没有人应门了。
不过那个太监如此着急来成南王府,难道真的是怕夜长梦多,是来取他性命的?
侯镇不由得回头去瞟,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他手里的圣旨之上。这里面的几行小字,可能决定的,就不是他李侗一个人的命运了。
侯镇显得更加紧张,拍门的时候也更加用力了些,希望以此来发泄一些自己的不安情绪。可这样不仅没用,还让他更加焦虑起来。
见无人应门,那个曲公公便自己下马来看,刚一到门口,李侗就直直地看门站了出来,瞪着眼前这个在自己家门口作威作福的东西!
“哟!稀客呀!”
言语眼色之间,尽是挑衅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李侗自己也察觉到了,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站于人前了,所以显得格外嚣张。
“奴婢见过王爷,王爷万安!”
“担不起公公一句见过,跑这么老远来,应该不是为了来看我吧?”
“正是,王爷料事如神,奴婢是奉陛下旨意,来请王爷回京的。”
说着,他还把圣旨递到了跟前来,李侗见状也只得拧着笑脸,到了门口阶下,跪接圣旨。
“王爷!”刚要下跪,那太监就叫住了他,“陛下说了,您站着接旨就好。”
李侗一听,笑着回应他道:“好啊,那就多谢九叔了,也多谢公公传话。”
“奴婢的荣幸!”
好家伙,那俩笑面虎往那儿一战,侯镇他们都往后缩了好几步,生怕待会血要溅到他们身上来了。
“咱们是不是不该跟着来呀?”
侯镇皮笑肉不笑地转脸过去,看着温括问道。
“应该把刺史给叫来,他不来,我成头一份遭难的了!”
“怎么还不说话,急死人了!”
还没抱怨完,那边的曲公公就已经开始准备宣旨了,在场众人,皆跪地俯首,不敢多言。
“大唐皇帝令!命——成南王李侗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他就念了一句话,就将圣旨交到了李侗手里,还跟着在他耳根前嘀咕了几句,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底下的人也都是雨里雾里的,就听得了那么一句话,实在也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宫里一定要专门派人走一趟来。
“多谢公公提醒,我会的。”
李侗看着倒是面色轻松,未见凝重之色,刚刚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感觉,也在他俩说完悄悄话之后,荡然无存了。李侗甚至还热情地邀请他,今晚就住在王府,聊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啊。
“我没看错吧?不是买命符,转机难道在路上或者是长安?”
侯镇还是很敢说的,只不过刚一说完,李侗就叫了他一声,身旁的温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给他打掩护呢,他就被人带到了前头去。
“小人见过王爷。”
“装什么装,跟我一起回去吧。”
“啊?我···现在?”
“怎么,本王说话是放屁呀,你还不乐意上了?”
“小人不敢,小人荣幸之至!多谢王爷大恩!”
李侗没有说是什么时候启程,也没有说为什么要带上他,还非得在这种场合指名道姓地叫住他。
但心里隐隐约约更感觉得到,刚刚他俩悄咪咪在说的,正是这件事。
难道自己成了陛下圣旨里不可告人的一部分了?这小小的一张绢帛之上,难道就是自己日后命运的写照了?
侯镇是真想看看呐,可他没有这个资格,所以也只能观望着了。
不过从这个太监的言行举止,还有他俩私下交流的举动来看,此人应该是陛下心腹无疑了。不然陛下又怎么会把要告知给李侗的悄悄话,交给他转达呢,是吧?
侯镇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太监,倒是想起了当年,父亲生死时,到家里来宣旨的那个人。
那人面色凝重,看着俯身在阶下的侯家众人,不停地摇头惋惜,嘴里也是不住地埋怨,爹为什么要如此糊涂!
十年过去了,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侯镇已经想不太起来了,不过那种压迫感,那种让人全身发麻,后背发凉的感觉,侯镇却是至死难忘。
“曲内侍,九叔身体怎么样,听说他风疾又犯了?黔州倒是有些行脚的大夫,专门治疗此病的,你先行返回长安,把他们也带回去吧。”
“陛下也正有此意,那奴婢就多谢王爷成全的美意了。”
只寒暄了几句,他便被人带到了驿馆歇息去了,明日便要启程,返回长安。
看来李侗是不着急走的,那他刚刚拉着自己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让人看我笑话?还是想给那个内侍曲公公暗示些什么?自己以后不会真的要背靠大树好乘凉了吧,那温括怎么办?
转眼看过去,温括正跟赶来的安戟在说话呢,不知道是在交代些什么。
“进去吧,看什么呀,他那么好看,你天天抱着看好了!”
李侗那一脸的假笑,冷得侯镇都不敢跟在他身后太近的位置。
“听说——你要去参加那个什么花火节?还要舞剑?”
李侗一回去就直接躺倒在了躺椅上,一脸轻松地探问着侯镇。
“回禀王爷,正是如此。”
“不是还早吗?为什么提前了?”
“盛夏时节农忙,这个时候天气还未全热,小人只是觉得合适,所以就提了个议。”
“是吗?这个时节——是更合适做什么呢?不会是你想——干点什么吧?”
“小人不敢欺瞒王爷,确实是有事想做,还望王爷相助。”
“可以呀,”李侗那一脸的笑,越来越放肆了,“先给我耍一段剑,好不好啊?”
“小人遵命!”
李侗想跟他套近乎,没想到侯镇那个死性子,愣是一点不接茬。
王府的剑,是侍卫们专用的,所以相较于侯镇自己买的廉价货,要更沉些。好久没耍弄这种分量的剑了,侯镇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呢。
手腕转不动,身体也有些干邑控制,那剑就跟自己长了脚似的,怎么都不听他的使唤。
“行了!”李侗估计是以为他在敷衍自己吧,所以干脆叫停了他,“我来给你来两招试试看,你——好好看着哦!”
他说话的时候,侯镇甚至觉得,他已经够到自己眼前来了。
“我爹有腿疾,行动不便,所以一直不许我练剑舞剑,甚至家里连一样像样儿的兵器都没有。侯镇,你还记得吗,我以前经常去你家,耍弄你的刀枪棍棒,你那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一张脸,跟我欠了你多少银两没还似的。”
起势之前,李侗还说了些陈年往事,来勾起他的回忆。
话音一落,他的剑就出了鞘,寒光凛凛间,只见一个身量轻盈,舞动游走的身姿,一直在他眼跟前晃悠了两圈,便站上了屋檐。
他竟然轻功如此之好,这是此前侯镇从未预料到过的。
仰着头,他看不清李侗的表情,而李侗也没给他看清的机会,他便俯冲而下,直奔侯镇而来。
侯镇没有躲开,而是直愣愣地闭着眼,等在原地,等他过来。
“不躲啊?”
李侗看来是已经落地了,那声音就环绕在自己耳边呢,侯镇缓缓睁开眼,没想到他竟然还拿剑指着自己。
“小人挡着王爷舞剑了,小人知罪。”
“你不知罪,侯镇,你就不想知道,刚刚那公公,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小人不知,还请王爷明示!”
李侗顺手就将刚握在手里的剑给甩了出去,转而凑近到侯镇跟前,依旧跟个笑面虎一样,乐呵着说道:“他说——叫我必要的时候,杀了你,来混淆视听,以早日到达长安,免得死在了路上。”
“小人荣幸之至!”
李侗就知道他会这样说!
他最讨厌的,就是侯镇跟自己假客气,装模作样,装得好像他们之间有多深的隔阂,多远的距离似的。
一把抓起他的脸,紧紧握在手里,李侗就警告起来:“不跟我走的话,留在黔州可是会死的哦。”
“我猜——王爷应该会想看我死过一次之后,再带我回去吧?”
侯镇不怕,他心里有数。
“你说对了,我是想看看,人真的到了要死那一步,还能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的。而你——侯镇,你就更不一样了,活得起,死得有会更轰轰烈烈些的。”
“那就借王爷吉言,小人一定尽力好好活着,陪着王爷看遍我大唐的江河湖海!”
“陪我?你是想拿我当挡箭牌,好掩人耳目吧?你还真是——胆子够大的!”
李侗捏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侯镇也在不断挣扎,但却始终不敢上手去打掉李侗的威胁,也只能尽量忍受着这样的痛。
等他松开手时,侯镇整张脸看着都小了一圈了,脸上泛着的红印子,简直是可怖至极,跟让怪物咬了两口似的。
“王爷身手真好,在下佩服。”
侯镇的话再次响起,李侗倒是也不意外了,只是觉得有些心凉:“侯镇,你跟我,还真是随时随地保持着距离呢,生怕跟我关系近了是吧?”
“小人时时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僭越。”
“眼看着快要回去了,你心里估计就想着那个温元回呢吧?他真不错?试过了没有啊?”
背着一双手,笑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话却让侯镇怎么也不敢接。
“小人微贱,承蒙王爷不弃,才能与黔州苟且偷生,如今回到长安的机会近在眼前,小人斗胆——请王爷助小人一臂之力!到时候我愿为王爷肝脑涂地,至死不辞!”
“好一个痴心痴情的侯纪绅呐,拿话堵我是吧?本王明白了,你想要什么帮助,只要不是勾结朝廷命官这种会让我掉脑袋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去做。”
有了他的保证,还有他对自己不懈追逐的放弃,侯镇心里就放心得多了。
“当然,小人不敢牵连王爷的,只是想请王爷——设宴。”
“宴?宴请谁呀?你有什么鬼主意了,说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倒霉,又被你给盯上了。”
侯镇看了看四周,示意他先叫走下人再说。
院子里清静了,李侗的兴趣,也到了最高点上。
“王爷,请您把黔州城里,数得上号的人物,都请到花火节上去,不知道——能不能行?”
“看来有人要在花火节倒大霉了?被你盯上了,他不死也得脱层皮呀。”
“多谢王爷谅解,都是为了——生活。”
“好啊,黔州城里的,我一定给你叫到了,到时候就看你表演咯。这出戏,我也等了很久了,要是就这样回去长安,多没面子啊,带点东西回去,那才能引人注目嘛!到时候,谁还敢随随便便杀我了?”
李侗这话,说得写实,却也心酸。多年畏手畏脚的生活,换了谁来,也会觉得憋屈。
如今得见天日,不抓住这个机会解解气,他还真是不会甘心的。
所以即便是侯镇什么都没有明说,他也知道,这小子是想整谁了。
这件事里,谁都不无辜,都是命运使然罢了。到了这个时候,就得看老天爷是如何安排的了。
每一个人,收到李侗的信函的时候,都是一脸的不情愿的,即便是不知道内幕,但大多数人,也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跟一个即将倒大霉才王爷有上什么牵扯的。但碍于李侗仍旧是王爷的脸面,多数人还是不得不答应下来,觉得参见这只有年轻人喜欢的花火节,看一帮子男女相看的场面。
为了逼真,李侗还要求各家适龄男女,都得参与此次的相亲,反正名都得报,还得去那个媒婆那里报。
侯镇不懂,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给人留下,随时可以告他贪污受贿的证据,李侗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当年高祖皇帝在河东任上时,也是受到了隋炀帝的猜忌,后来也是不得不靠受贿自诬,来保全自己。我一个在外的王爷,号召了这么多人,还一点东西都不图,那这传回了京师,才是诸位大臣和我那个号九叔应该担心的吧?一点钱财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况且这些人谁不是身家巨万的,谁家里又不是妻妾成群,庶子庶女多得很呢。”
“小人狭隘了,竟然没有想到王爷这样深远的层面上去,王爷的手段,实在是英明!”
李侗笑着看着他,看了好一会都没有说话,直到他自己探起头来看,李侗这才盯着他说道:“虽然很多时候,我都知道,你是在敷衍我,可我就是喜欢听你的恭维话,比别人说的,就是要好听很多。一脸的义正言辞,还要想着怎么躲开我,又不能得罪了我。侯镇,我这后半辈子要是没有了你,还有什么滋味呢?”
“小人很高兴,能得王爷赏识!”
“去吧,去跟那个媒婆好好说说,叫她到时候别忘了拿钱来孝敬我。”
“是,小人告退。”
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一出那个院子看不到的地方,侯镇立马就小跑起来,生怕李侗再给他叫回去。
“哎!这儿呢!”
是赵回声来了,正跟温括一起,躲在那边巷子口呼喊自己呢。侯镇想都没想,直接就快步冲了过去。
“哎哟!还活着呢?”
“别贫了,吓死我了!”
本来就惊魂未定,赵回声那嘴还如此不知道收敛。
“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去找——”
话到了嘴边了,侯镇却愣住了,他惊恐地回望向身后的王府门楼,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瞬间袭来,灌满了他的全身。
侯镇不住地颤抖,嘴巴也张得老大,弄得赵回声他们还以为他是失心疯了呢。
“怎么了这是?真吓傻了?”
赵回声看了看温括,又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侯镇这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是怎么知道媒婆的事的?”
“谁知道?知道什么了?”
“李侗知道我认识媒婆,也知道我弄这个花火节,是跟媒婆合作的,可我没感情说过呀?”
这次换成他们三个一起愣神了,呆呆地望过去,就跟三个傻子一样。
“王爷他——还真是谁都看着呢。”
温括先发声道。
“何止啊,这是一点都不无辜啊,他就是掐准了咱们老侯不敢跟他翻脸,所以什么话都敢在他面前说,顺便再震慑一下你,叫你好乖乖听话。”
连赵回声都看透他了,可侯镇刚刚竟然还在洋洋得意,现在想想,他自己都觉得后怕。
“黔州,还有他这个足不出户的闲散王爷,不知道的事吗?”
“老侯啊,你命也太苦了吧?跟他一起回去,那不就是——另一个黔州吗?提心吊胆,生活不得自由啊!”
赵回声的话也算是戳到他心坎上去了,侯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些自作聪明的主意,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就看透了的,还是——他本来一直都是掌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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