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残尾悠长，秋意迟了两个月。

——题记

池泞摘下耳机，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的空调换气声陡然清晰。丛枝蝉鸣低沉，聒而不躁。

南青一中……他默默地把这四个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兴许是池泞孤陋寡闻，也或是这个临海小县城偏远，名声不大，他来的时候对南青一无所知。要不是他手机还剩二十几格电能百度一下，上公交车前还真不能确定终点站。

一个星期前他还挂着市重点学生的头衔，虽然是踩着分数线进去的，堪堪吊车尾混两个学期，但报出校名那一刻声音绝对响亮，足够长脸。

风和日丽的下午，亲妈把一张转学申请表摆在他面前，白纸黑字明明了了。

池泞当场宕机，不明不白地签下名字。

秦知桑，他亲妈，兢兢业业在市重点里当了几年教导主任，不久前调任到南青这个小县城当高中校长。

关于这所学校的评价，她去了解过，褒贬不一。有人说，这里的学生大多是二世祖来过日子的，混个高中，不至于出了社会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拿不出。所以也传出去一句话，“南青的学生，好事不出校，坏事传千里”。

另一类评价是，家长肯砸钱，学校教学资源好，学生们的学习环境好，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事实也如此，上一年南青一中的本科率是百分之七十六点六，特长生本科率也不低，在不知名县城里，已是难得。

秦知桑并非没有顾虑，相隔两百里的市区里还有她的儿子。十年前，她同丈夫离了婚，留下三个孩子。如今大女儿和二儿子羽翼已满，在外省读书，唯有小儿子伴她左右。

现如今她一走，八年前那个人渣便有机可乘。池泞的阴影挥之不去，她心结未解，走了也不安心。

两大难题难以抉择，秦知桑思来想去，一个学期之后，狠下心给自己儿子办了转学，跟她一起走。

池泞本人随心所欲，去哪也不是他决定的。

他只知道转去哪里，学校是哪所，有地址，其它的一概不知。

坐了三个小时的公交车，眼见路越来越难走，车上也越来越晃，晃得他头晕。

午后热气难消，顶着大太阳来到学校门口，保安把他带进了学校。

池泞路感很差，靠着学校平面图，误打误撞找到校长办公室。

见四下无人，池泞自己开了空调，还沏了一壶茶，食指敲着红木办公桌，盯着墙上的钟看亲妈什么时候回来吓她一跳。

说曹操曹操到，他记得在微信上他妈交代过，到了学校先把签到表签了，办公室没有她的影子，等人来了再签。秦知桑身上穿了条修身的紫色格子长裙，看起来倒比平时温柔多了。

不得不提，秦知桑身后比她高一个半头，规规矩矩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更加出色，人还是秦校长亲自领进办公室的。

“景同学，过来签下表。陈老师还没下课，先在办公室等——”秦知桑半只脚踏进办公室，见着自己的逆子霸占了自己的办公椅，也是一愣。

“怎么到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秦知桑拍了几下他的肩膀，示意他让位，随后毫无情面地指使，“来都来了，打壶水重新泡茶。”

池泞十分规矩地站起来，提着水壶去打水。人前能伸能屈，这是他从小一直秉承的生存之道。

秦知桑微微侧过身给后面的男生让路，他就坐在秦知桑旁边的红木椅上。

桌上冷掉的茶也被秦知桑倒进了垃圾桶，重新换了一个杯子，放在男生面前。

男生神色淡然，但五官倒是十分张扬出色。冷艳中带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东方气韵。微卷的睫毛下面是漂亮的丹凤眼，投出的视线寡淡如水。看起来就贼难靠近，嘴里吐不出几个有人情味的字。

池泞仅在打水的空隙里看了对方几眼，就呆愣在原地。

很漂亮，是那种锋利的漂亮。

秦知桑在抽屉里抽出一张表，转头道：“怎么这么慢，打个水而已，还没好吗？”

池泞回过神，把水壶按回壶座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马上就好。”

秦知桑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旁边的男生接过她递来的签到表，以及附带的校规和在校作息表。

景谈微微垂下眼眸，随意扫了几眼上面的内容，在学生签名栏处填了自己的名字。

秦知桑双指交握，见他实实在在签下了名字，释然一笑：“感谢你选择南青一中，来日方长，我也相信你在我们学校能够再创辉煌。今天起，你就是一中学子，学校也会在多方面为你提供便利，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实验A班的陈慧宛老师，她会是你接下来一学年的班主任。”

秦知桑把目光转移到右边的池泞，端正笔直地坐在红木椅上，身上穿着一中的新校服，这会儿看着倒是顺眼。

“池泞，你的班级是高二一七，综合楼四楼，西二位置。以后有事找时焱老师，她人很好。艺术生不好当，要抓住机会，知道没？”

他初中开始走艺术这条路，可能从小在学习这方面缺根筋，秦知桑在他初一时给他分析过几次大考成绩，一个学期之后，她很有远见地把池泞推上了艺术这一条路。

秦知桑砸钱，让他学画画，每周补习，每周加练。她不是很严格的那一类家长，也不渴求自己孩子能有多出色，对于池泞，能顺利考个高中，考个大学就好。不用有多厉害，出于本心，够得着的就刚刚好。

三年，投入的钱和时间，也迎来了丰收时刻。

池泞通过了市重点的特长生招生考试，文化课成绩也达标，上的恰恰是秦知桑任教的那所高中。中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他妈他姐他哥三人抱头痛哭说池泞居然也有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以后天天烧高香盼着他考上个好大学，边说边流泪，画面十分凄惨。

秦知桑简单叮嘱了几句，然后翻起了景谈的个人资料表。在看到第二页时，她的视线忽然定住了。

“景谈同学，你现在的住址是……岑越小区6A栋？”秦知桑多看了几眼。

景谈低头打字，像是给谁回消息，说出了目前为止最长的一个句子：“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只是挺碰巧的。”秦知桑把视线转移到池泞身上，介绍道:“这位也是刚转来的高二级学生，你俩的住址都在同一处，觉得有点缘分罢了。”

秦知桑在来之前就让池泞来到学校安分点，不要因为自己亲妈是校长就为所欲为，也没有特意说明自己儿子是新转来的。

景谈抽出了一秒空隙，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出声。

啧，还真是挺难靠近。池泞耸耸肩，也装模作样地拿起签到表来看。

一阵轻而小的敲门声响起。

“秦校，您找我有事？”

门口站着的女人大概三十多岁，脸上的淡妆适宜，看着舒服，脚上踩着细高跟，看样子是刚下课，捧着几本教学资料。

秦知桑一笑，说：“下课了？之前说过有一位学生转进你班的事，我左边的这位就是刚转过来的景谈，以后他由你负责了。”

陈慧宛走进来，放下手中课本，摘了耳边挂着的扩音器，温声细语道：“既然秦校您说让我收，那我肯定收。”

她之前就翻过景谈的个人资料，看完之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陈慧宛十分舒心：“人才终于来了，这届学生太难带了。S中的学生，不容易。”

S中？池泞原本毫无波澜，听到这所高中的名字还是默默打了个寒颤，能考上这学校的都是变态，省重点，中考录取分数线接近满分，脑力王者的聚集地，按照以前市重点同学的说法就是在地铁上碰见穿这学校校服的人都会退避三舍，生怕自己的傻气玷污了大神。

“简直有病。”池泞用气音骂出了这一句。

S中的人转这来，让他这个市重点学生情何以堪？

秦知桑平和道：“景同学，你跟着陈老师先去教室里上课。如果没有课本的话，让陈老师到教导处拿。”

景谈起身，说了声“嗯”。

从这人站起来，再到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池泞的目光就一直黏在他身上。

景谈的左耳，有一块白色的类似耳机的东西，贴合着耳廓，被稍长的碎发挡住了，不易看清。

池泞没有过多探究这个。

等到办公室只剩下他和秦知桑两个人，秦知桑终于卸下她那点包袱，脸上的笑怎么也藏不住：“南青一中真是天大的福气，能捡到S中的学生，老天都开眼了啊。”

池泞不解：“那个什么景的，他有好好的S中不读，跑来这干嘛？下镇体验生活？又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有个当校长的妈，才被迫跟来的。这怕不是傻，好好的985苗子，放到这来，不怕被埋没了吗？”

秦知桑是知道些内情的，只摇摇头说：“人家能考上全省第一的学校，你以为人家就没脑子想过这些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舍弃这么好的教学资源和条件？他有自己的选择，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秦知桑整理着手中的文件，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小池啊，你跟他不是一路人。”

池泞皱着眉头，指着自己：“我吗？什么意思?我跟他本来就没多大关系。”突然扯到这块，他没能反应过来。

她很轻地叹气：“没什么意思，只是，要是他按照原来的生活轨迹继续走下去，根本就不会到这里来，也许你们也不会跟他有什么牵扯。日常感叹一下，缘分的奇妙。我也挺惊讶的，他能来这，估计让其他人也很疑惑。”

“哦，还有，顺便说一下，你俩都住在同一个小区，要是碰见了，装得聪明一点，知道吗？没事不要到他面前犯傻，让我丢脸。”秦知桑的话语依旧犀利到位。

池泞一下语塞，自己亲妈一出口就能把所有话都堵回去：“我有这么傻的时候吗？我也没傻到去别人学霸面前刷存在感吧。”

秦知桑微笑了一下：“只是作为一位母亲的关爱及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