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寿之日,紫金山行宫。
文武百官依次入殿拜寿,柳乐跟在众人后面依样行礼,不敢抬头四望,只听见了太皇太后和蔼而不失威严的话语。
过后,入席落座。殿前立了歌舞台,百官坐于台子南面,家眷们坐于两侧廊下。计家的一桌靠后,更瞧不见大殿内几人的模样。在殿外候过多时,柳乐早就饿了,发现宴上的饭菜倒合口,遂慢慢品尝。
殿堂之下舞翻彩袖,酒泛金波,鲜花插艳,异果堆香,珍馐玉液一共献了九轮,其间除了歌乐和礼官看盏的唱令声,再不闻别的声响。柳乐向两面看看,不禁暗暗好笑。她想计晴那样日盼夜盼,光为绣鞋上到底要不要嵌珠子就头疼了好几晚,其实也只能端端正正坐着。那晋王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是不是瞧过了赴宴的诸位小姐。
若是不瞧,似乎对不住姑娘们一片景慕,可若是瞧了,心里免不了品头论足一番,却又更不好。
这样一想,柳乐觉得先不论晋王人物,仅凭他高高在上一项,就令人生厌。
但她随即想起曾见过晋王一回,姑娘们因他脸红心跳,实在情有可原。
那日她和禹冲踏青游玩——禹冲给姑父上坟,她的哥哥陪嫂子祭扫,两家约着雇辆大车一起去。郊外踏青的人多,有一程大家分开,她和禹冲单独在山明水秀之中漫步,忽闻路人叫喊:“快看,打那边过来的不是六皇子么?”
“已经是晋王爷了。”
“怎么还留在京里?”
“太皇太后舍不得他去。”
听着议论,她好奇地扭头:一位翩翩公子头戴玉冠,身着白色箭袖,跨在一匹纯白骏马上,从远处而来。他并不像寻常王孙那般纵马飞奔,而是放辔缓行,姿态十分潇洒,胸前的银线绣蟒在日头下闪着亮光。
近了瞧,六皇子面如朗月,目若灿星,英姿勃勃,顾盼生辉。一路上的人都看得呆了,也包括她自己。
禹冲拽她一下:“看他做什么,别看!”
她故意赌气,直到晋王爷走得不见了,才转头,“怎么不能看,我喜欢看。”
禹冲绷着脸,“你喜欢他?”
“喜欢。”
“他哪里好?”
“好看。”瞧见禹冲眼里黑沉沉的,她偷偷忍住笑,又说,“看到好看的谁不喜欢?就像看星星月亮一样。”
禹冲听了更不高兴:“你把他比作星星月亮?”
她好气又好笑:“他是皇子、王爷,我是民家女儿,我和他之间相隔着的,可比到星星月亮还远多着呢。”
“那些算什么阻隔?”禹冲的话音是冷冰冰的不屑,眼睛可是认真看着她,“你就说,假若他喜欢你呢,——你会去喜欢他?”
她更要发笑:“你瞎想什么!他干嘛喜欢我?——我长了十八年,头一回遇见个比你好看的人,还不许我多看几眼吗?”
禹冲神色稍稍缓和下来,“可是你刚才看得那么专心,好像眼里只有他一个,好像把他看到心里去了似的。”
“我看谁都是那样。”她不服地说,“改天碰到一个美貌姑娘,只要她不生气,随你把她看到眼睛里,你瞧我会不会这样小气,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一点儿都不公道。”禹冲小声说。
“哪里不公道?”
“天底下根本就没有比你好看的姑娘。”
听到这话,她心里甜滋滋、蜜润润的,说:“我也觉得他没你好看,不过是瞧他衣裳好。等你哪天也骑一匹骏马,一定比他还得意。”
她还想说:“其实他现在也不如你得意,我瞧他好像有心事似的。”的确,不知为何,当时她觉得晋王隐含忧愁——并非从面上显出来,他的神情是很闲适的,再说他贵为王爷,风华正茂,能有什么忧愁,所以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把这话丢开不提。更何况,那时他们多么欢喜,哪有闲情去猜旁人的心事。
那时多么欢喜,哪知几个月后,禹冲他……
心中正自乱想,柳乐感到董素娥向她一瞄,忙收敛思绪。这当儿,间或有一名宫人手捧金盘玉盏,同一名太监自殿内出来,行至某一桌旁,高唱“太皇太后赐酒某某人”,已有不少人领了赐。柳乐留心听那些官员名姓职位,不一时,却见宫人来到自己面前,太监唱道:“太皇太后赐酒工部员外郎计正辰夫人。”柳乐忙站起身,垂首接了,对着大殿行礼遥拜,将酒杯捧至嘴边。
她不惯饮酒,先前几轮酒,不过在唇上沾一沾便悄悄倒掉,这时许多人望着,又有宫人等着收走酒杯,不得已,只好一气喝完。不想那酒甚烈,像颗火苗从喉咙簇簇燃下去,又由下至上把整个身体都烧起来,她顿觉头晕目眩。宫人刚转身,柳乐赶忙坐下灌一口冷茶,握住桌沿,免得失态。好在这时太皇太后驾兴回宫,百官们起身恭送后,纷纷离座,找相熟的人谈笑。姑娘们不喝酒,都向外面去逛了。
柳乐和计晴也出来透气。四面青山翠谷,看哪里都好,两人第一次来,虽不熟悉,但计晴左顾右盼一阵,立即拿定主意:“你看她们都往山上走了。”
于是她们跟着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身影,迤逦往高处行来。
这行宫建在紫金山山麓上,正殿之后是皇家林苑,依山而起。抬头望,座座宫阙插于浓荫之中,只露一角朱檐黛瓦,在艳阳下熠熠闪耀。时不时,一只孔雀或锦鸡从树冠上斜飞而下,长长的尾巴如罗缎彩幡拖在身后。
一队宫女手捧茶壶,朝大殿方向走去。经过二人时,行在最后的宫女指着小山头上一座亭子说:“那边备了茶,两位贵人若想歇歇脚、醒醒酒,只管去坐。”
两人连忙谢了。柳乐行了这几步,酒却没醒,愈发觉得心里突突的,听见话就要过去。计晴却不愿意:“还要走好长一段才上去,那里又看不见什么,前头未必没有歇脚的地方。”
柳乐只好说:“刚才喝那杯,头晕得很。你先往前走,我略坐一坐。”
计晴顿足叹息:“二嫂你酒量怎么这样小。那我先追她们去了。”
“快去吧。”柳乐忙说,“等下我去找你们,或者就在亭子等你们回来。”
“要是找不见,你回去娘那边,让她别急。”计晴伸直脖子一望,快步去了。
柳乐走上亭子,果有两名宫女守着一只红铜风炉,水刚沸,发出微微声响。她倚柱坐下,待茶汤煮好,慢慢地喝了,再向周围看,满山的树如一片绿海,几道薄而亮的云,像刚挂上的小帆,悠悠地从山峰后驶出来。
终究谁人能如云朵一样自在,柳乐想,瞧得入了神。小宫女抬头对她说:“上面有湖,游玩的人都去那儿。你走这条路,很近,穿过那片林子,出去就到。”
柳乐愿意留在这儿赏风景,只是她们不停歇地煮茶,恐怕随时还有人来,和陌生人大眼瞪小眼就无趣了。她道了谢,顺着指示的小路行去。
山林幽静,树枝葱绿,柳乐愉快地爬坡,鼻端萦着草木的芳香。冷不防唰一下,一道长影掀着风掠过,她一踉跄,定睛再看,原来是条孔雀落在面前,冲她展开尾巴。
柳乐大喜,和它跑着玩了一会儿,没留意树木愈见稀疏,前头愈见光亮,不知不觉已到了林边。
孔雀忽向前飞,柳乐也跟着一气冲出树林,却猛地煞住脚。两丈开外站着一个男人,手举弓箭,做出瞄准的姿势,箭头直指着她。
对方马上落下手臂,弯身抚那孔雀,口里说:“不要紧,别怕。”
柳乐的心咚咚乱跳,呆看着对方,好一时才认出这人正是晋王爷:今日他穿着天青箭袖,胸前盘一条五彩金蟒,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变化不大。
“我没有吓它,我是……”柳乐要解释,又想晋王还能不知她是来拜寿的,不必多说了。她微微福了福身,便要走开。
“是不是我吓到你了?”晋王对着她的背影喊,“你别乱走动,林子里瞧不清楚,要是我把你当作鹿射伤怎么办?”
柳乐心道:这王爷莫不是真的痴傻了,倒可惜了他一表人物。
“这林子里没有鹿。”鬼使神差的,她回身认真地说。
晋王将弓箭向旁边一棵矮树上一挂,走上前,同样认真地对柳乐说:“昨日还有的。”停停又补一句,“刚才的鹿脯好吃么?”
柳乐愕然。
“不逗你了。”晋王笑出声来,向身后的空地一指,隔着一大片草坡,远处的确立着一只箭垛,“——不过是练习练习,久没摸过弓,生疏了。”
柳乐看他一本正经摆出演习箭术的架势,却又胡乱瞄准,固然有点好笑,但她私自闯入人家的地界,何况还是行宫中,也确实僭越。“我从那边回去。”她略带歉意说。
“去吧。”晋王打声呼哨,那只步步跟在他身旁的孔雀竟听话地飞去了。
“不是说你,那里你也走不得。”他叫住柳乐。
“请教我可以走哪边?”
晋王好像没听见,望着山峰出神了片刻,居然扭头正色向柳乐谈起话来:“射鹿要一箭命中它的脖子,这儿。不然看鹿儿挣扎,实在太过残忍。”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向柳乐的脖颈处比划,好像她真的是一头鹿。
柳乐微变了脸色,晋王还在说:“我是为秋猎准备。我还是想猎虎豹,不过若真猎到鹿,也可算作是额外的彩头。——这样还是捉活的好,射它的腿,力道不能太重。”他低头向柳乐的脚瞄了瞄,“——就可以在花园里养着玩了。”
“我不懂。”柳乐生硬地回答。
晋王笑笑,目光这时移到她脸上,好像刚刚才看见她这个人。“你似乎有点面熟,你叫什么名字?”看她不答话,又问,“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柳乐被问得愣了。她没想到堂堂一位王爷,看上去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一开口不是疯疯傻傻,就是像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浪荡汉,忍着鄙夷道:“民妇柳氏,未曾有幸见过殿下,不敢妄听殿下尊讳。”
“原来你认得我,要么是认得我的衣裳。”晋王笑着掸了掸衣襟,“柳什么?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民妇名姓微不足道。”
“好吧,那便是柳氏。柳,柳……”他嘴里反复念几声,突然发问,“‘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①’的那个柳?”
柳乐心里怒极:“民妇野草一般,无谓攀折不攀折,亦不配殿下拿来比典故。”
在她说话时,晋王一直仔细地盯着她看,这时又笑一笑,往她腰身上扫了一眼,赞许的目光随即回到她脸上,“我看你很配得上这个柳字。——你和谁一起来的?”
柳乐被他的眼睛盯得难受,微微低头答:“民妇是工部员外郎计晨的宅眷。”
她自小就听人唤他计晨,习惯了,忘了该称他的表字,不过官员里姓计的也不多。“计晨,计晨……”对方又在嘴里念叨这个名字,想了起来,说,“原来是上回那个二甲榜首,年少有为、才兼文武的计公子。——原来你是他的妻子,倒真是一双才子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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