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梁舜尧便也没再寄信。

承盏的生活又再次回归平静，只是偶然间听闻苏江那群水官大多回去，唯独留下了梁家父子。

虽然内心很不理解京环圣上的决定，但这又不是说上几句便能改变的，何况，人家自那之后已不再叨扰了。

只要，他不挡道，不碍事，不扰人，他在承盏这里就是安全无虞。

三月日程便随着夏的渐进而带过。

承盏闲得无事，又听夏南说一月前刚入“九枝灯”的“灯鬼”升值得格外迅速，打破了以往苏江分部的记录，倒是勾起了她的兴趣。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平人，竟如此拼命。

“主上，这位便是仅加入我们一月，便升为烛下的白人。”说话之人是苏江烛下之首夏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一人匍匐跪地，肩上墨发千丝交缠，或而耷拉在地，或而批于后方，全然没有与人厮杀之感，反倒几分清冷儒雅占了上头。

那人面带青铜，看不清容貌，声音倒是有些熟悉：“主上。”

承盏坐于高处，相隔青帘，原先失神的杏眼在听及地上之人的低哑声线后，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良久之后，一道尖锐细长的声音打破了双方间的沉默。

“你唤何名？”

“主上，温璟。”

温璟？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再次传来，承盏终还是愣了愣，眼眸透过青帘，定定望着地上之人的身形。

承盏勾唇浅笑，心中如石头落地，莫名的安生不知从何处生起。

此人必是梁舜尧。

“夏南，你且退下罢。”

“是，主上。”

主上之言便是“九枝灯”的规矩。

夏南站在一旁，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他不懂主上为何要以腹语示人，也不明白主上为何沉默良久却只道出一句“你先退下”，却碍于尊卑秩序，只能任凭心火乱焚，烧及四方。

如今，主上竟提前发话让他退下，他更是求之不得。

临走时，还不忘丢给地上那人一个无人在意的同情目光。

待脚步渐远，承盏再次开口：“温璟？是吗？”

念读这个陌生的名字，到底有些不适应，怪别扭的。

“是，主上。”

温璟回答得不卑不亢，只觉着高处之人好像对自己的名字貌似格外有兴趣。

“你......为何要进入‘九枝灯’？”承盏原本也只是想着见见，并不想问些什么，只是在得知是熟人后，一切都改变了。

脑中早已闪过千万中问句，偏生竟是最简单的？

简单到让温璟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

一月前，梁舜尧才得以找到进入“九枝灯”的路子--点穴封道，伪装平人，再不经意间出现在初为“灯鬼”的眼前。

“阿尧，你确定吗？真的考虑好了吗？”楚怀桑心中忐忑，却不知如何劝说。

“楚怀桑，你知道‘九枝灯’的选人机制有多变态吗？”

梁舜尧每次喊人，大多都是连名带姓。

“啊？”楚怀桑被他一噎，眼中暗淡，却透露着不解：“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

又是一噎。

楚怀桑对着他便翻了个白眼：“是不是有病？”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进去好好查查。我总感觉它远不只是民间组织这般简单。”

话音落地，无人接。

双方又是一阵沉默。

楚怀桑沿桌坐下，一双亮眼再次环视着四方小室，相较于上回，今日这屋子里的东西倒是添了不少--前些日子送于他的花叶风铃正亭亭缀于褐木衣柜之上，房内无窗，只是房门大方敞着，风从外面溜了进来，轻轻敲响，左右花叶相撞，叮叮当当。

风中仍带着些温度，但已经不似盛夏那般燥热难耐，反倒多了几分秋日独有的萧瑟。

如今算来，他来到苏江，也已是四月有余。

就这么定定地望着梁舜尧，少年的眉眼早已褪去稚气，眼神黯然，浓密睫毛低低垂着，遮掩了部分眼眸，轮廓更是棱角分明，锋芒尽显。

不知从何时起，他变了。

兴许是梁家出事，毅然从军的那一刻，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如同雏鸟向天，在风雨中跌跌撞撞地学会了展翅，在磨难中左右碰壁地习得了飞翔，而后，他便也学着父亲的模样，渐渐接过护家重担，尽数揽到身上，为梁氏洗清冤屈，重抬门楣而四处奔波。

相较于躲在家中，听凭发落，梁舜尧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茫茫前路。

只他一人，孤独前行着，何时到终点，何时见曙光，皆是飘渺。

楚怀桑至今还记得，梁舜尧连夜从军的那一夜，还特地来到楚府一回，只是那时三更，早已睡下，并未与他打上照面，隔日醒来，桌上唯有一页单纸，也只是寥寥几句，却是通篇规整行楷：

“楚怀桑，我要去从军了。

如若方便，我不在的时日，代我照看一二。

梁璟，铭感五内。”

“楚怀桑。”

如今，再度从他口中听见那句熟悉的喊话，依旧冷淡低沉，只是尾调不再上扬，少年郎已不再只是少年郎，更是家中承重梁，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我不在的日子劳烦你替我照看照看父亲。我只对他说，‘有事出门，归期暂定，但也不会太久。’其他的，一字未提。”

梁舜尧酝酿许久，心中万语，却道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睫，深棕的眼瞳郑重地望着楚怀桑。

只见，他展开愁眉，硬生生挤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我办事，你安心。但是，有个前提。”

对于梁舜尧，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人就是轴，还是一根筋，

只要是他认真考虑再三后决定的事情，一般很难再有改变的余地，

语气苦口婆心相劝，倒不如让他全心投入。

“什么？”

“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的时候也得是什么样？”

“好，我答应你，放心吧，点穴封道只是表面，待我正式进入之后，我会一点点将实力显露出来的。”

梁舜尧当时寻人闭穴道之时，特地向那赤脚医生讨了这招。

在“九枝灯”那种地方，还是多留后手得好。

楚怀桑听闻，脸色瞬间能看了几分。

“对了”他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又恢复成平时欠欠的姿态：“若是这次安全回来，呸呸呸，瞧我这笨嘴。”

他立刻抬手在嘴上轻拍三下，又虔诚说了遍：“呸呸呸。”

“你肯定能够平安归来，归来之后，要不要考虑考虑你的人生大事啊？”

“人生大事？”梁舜尧看着太阳逐渐从云雾弥漫之中清晰，水色与绯红相撞，金光遍野，万物生辉，“不谈。”

“在此事完全结束之前，我不会连累任何人，不会向任何人表露心意，绝不允许我心爱之人为因我冒险，因我犯难。”

两封书信，已是冲动。

更何况，人家姑娘压根一眼未瞧。

“错过，也无所谓？”

“若是如此，缘分太浅，我便也无能为力。”

*

“如此沉默，是在想如何欺瞒我？还是说一月时间，你就将自己的过往丢得一干二净了？”

饶是再有耐心之人也是受不住如此吧--等上一刻钟，也未见地上之人有要言语几句的势头。

温璟僵在地上，腰间早已发酸，双膝传来的隐痛逐渐被麻感替代。

闻言，心中警铃大响，压下惶惶不安，强忍镇定，答道：“回主上，温璟已遵灯规，弃去前名，从头开始。原家中蒙遭冤屈，满门斩首，若非‘灯鬼不伤’看中我，只怕现在与您对讲的，会是一股魂魄。本已成孤苦伶仃一人，生死随缘。”

面对这种步步紧逼的情形，便越不能露出马脚。

故而，温璟将梁家状况简单改动一二，如实讲了出来。

往往，谎话都是支离破碎的。

藏于真话之下，却又不知哪处是真，哪处是假。

真假参半，予人底气，也顺带赠人为数不多的真诚。

“好一个弃去前名，实不相瞒，温璟，你的声音于我很是熟悉。”承盏坐于高台，目光浅浅，平心静气地看着他说谎话。

耳边，竟不合时宜地响起最后一次两人交谈道别时，某位少年郎的坦荡之言：

“骗人的人要喝凉水。”

温璟头已贴地，看上去很是紧张无措。

难怪呢，

难怪今日所见的鬿会同夏南口中的如此大相径庭，原来从一开始便出了差错......

“主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曾有传闻，世间可以找到一位与自己同等长相的陌生人，更何况是声线，男子只见，声音大多低沉，相像的声线也是不在少数，故，主上，此等说法不妥。”

承盏见他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堆话，心中只觉有趣，像梁舜尧那种逍遥自在的小少爷究竟为何要进入“九枝灯”？

虽疑惑万千，但到底还是憋了下去，“很好，考验通过。”

考验？

如此说来，兴许并非真是熟悉之人，只是在考察地下人的洞察能力？

这“九枝灯”的鬿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疑心病竟如此重。

温璟摸不准也不敢随意揣度，只知日后，应更为小心才是。

像是才想起地下之人始终跪着，承盏立刻出言：“起身吧。”

她望着他艰难站起的身影，虚影与从前的少年郎身形重叠，只是不再意气，更多的反倒是冷淡疏离。

一种与梁舜尧严重不相符的感觉。

看来梁小公子的“替死鬼”还没当够啊。

不，现在应该喊他“温公子”。

但转念又想，“九枝灯”这种组织，想进不容易，逃离更是难上加难。

有的是时间，同他好好打交道。

“我乏了，你下去吧。”

“是，温璟告退。”

*

“夏南帮我查个人。”

水榭之外，秋雨侵袭，瑟瑟凉风，水圈晕开。

“您说。”

夏南望着面前之人，头偏江面，粗衣麻布之下竟是一对纤嫩白细的玉臂，纵使秋风吹过，幕帘也只是在风中飘荡，依旧看不清面容。

“京环水官，梁舜尧。”

“尽快。”

“是。”

夏南不解，但职业操守提醒他：多做事，少说话。

她呆呆望着江面，水波之下，偶有黑色鱼苗探头，但又迅速隐没绿水之中，幽幽不见底。

“对了，近日可有任务？”

“刚送来一批，还未开始分拣，想来任务应该是繁重的。”

言下之意，任务只多不少，若是想要，尽管讨取。

“挑一个难度大的给温璟。”

夏南微微皱眉，原本低垂着的手，摸了摸鼻梁，有些心虚，但还是开了口。

“是，......主上，你......”

“无事，只是届时想好好看看他的实力，当真如此强大横行，让他接连上升。”

“好。”

夏南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深表赞同。

“温璟，应当是不错的。”

梁舜尧，

如此大费周章进入“九枝灯”，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璟：梁舜尧的字

接下来的章节，“九枝灯”（带面具）：温璟；旁的（不戴面具）：梁舜尧

梁舜尧：我居然跪了大半章[可怜]

盏盏：我可是你的领导，头顶心上的人呢，自然得恭敬些。[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