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廖策光起了个大早,抓着无患就往城东去。
一行人大摇大摆走上街,这里薅两张饼子,那里顺几根簪子,一副泼皮无赖相,这些小摊贩都习以为常,只心里默默记着账。
一路顺到旧宅,廖策光啃着果子,抬头看了看原本字都快掉色了的匾额,这会儿竟被人重新题了一遍。
他嗤笑一声,能这么有热情的,估计也就只有昨儿那白净书生一般的人了吧。
廖策光打了个手势,无患直接箭步上前叩门,动静大得像是土匪头子来打劫,把正在扫地的横墨吓了一跳。
“谁呀?怎么回事?”秦伯呈刚着好衣裳便听见一阵喧闹,忙推门出来问。
横墨摇摇头,嘘声道:“我也吓一跳,这架势,像是上门要债的。”
“少爷,邸店那伙计说这屋子不好赁不会是因为这吧…”
二人小声谈论着,一直不开门。
廖策光等得不耐烦,果核一扔,拍了拍手,砰的一脚踹在门上。
这门年久失修,果然不堪重击,瞬间四分五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跟你们拼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横墨你快跑!去报官!”
廖策光刚看见门内景象,便见一人持棍朝自己奔来,瘦削的身子,堪他大手一握,就被桎梏住了。
秦伯呈被反身禁锢在“歹人”腰际,手中的棍子也被夺去了,翻眼看墙上挂着的人被对方小厮拽落下来,心道完了,下一瞬他就被丢在地下,摔了个底朝天。
廖策光这才看清二人的面目,居然正是自己方才所想,不禁有些好笑。
“是你?!”秦伯呈被摔得有些疼,好不容易站起来,看见来人是这家伙,更是一阵愤懑,“你做什么毁了我宅门,你,我昨日是对不住你,可你也不能、不能…”
缘着这人的身份,昨天的事又确实理亏,即便自己是受害方,他这会儿也没什么说话的底气,只说了一半就噤了声。
想到昨天他那么方正不阿,今日却这般局促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廖策光心下竟生出了逗弄他一番的想法。
“谁让你开门这么慢,不够赔,就只好抓你下狱咯。”廖策光挑着一双瑞凤眼,好整以暇看着他。
秦伯呈果真被他无赖的样子气到,脸色通红,一双美目此时瞪得浑圆。
“哈哈哈哈哈…”看他这模样,廖策光忍不住大笑。
却一不小心对视上那双幽怨的眼眸,他蓦地一阵心颤。
好奇怪的感觉。
随之感到一阵不适,便也不再逗他,直言明来意:“这宅子原本就是我家的,毋须你赔。”
“我家老宅年久失修,奉家母之命过来管理修缮一事,这原本就要拆了,不过早晚的事。”说着,一挥手,后面的人便带着工匠陆陆续续进了院,“这里,还有屋顶、砥柱、窗桅都给我好好修整一番,叫这小少爷住的不舒服了,拿你们是问。”
廖策光说到后面,目光扫了秦伯呈一眼,眼神似是不屑,又像是别有深意。
秦伯呈愣了愣,面色稍缓和了些,他扑了扑身上的灰,朝廖策光拱拱手。
“那便,多谢小爵爷了。”
扭身又向横墨道,“去备茶。”
宅院内外匠人忙进忙出,秦伯呈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修缮灰大,屋子里人进认出也不是待客之道,于是二人寻了个安静的去处喝茶说话。
出院落右行一里有一方花园,名叫慎园,也是廖家的,准确地说,是圣君赐给庆昌伯爵府的。
入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回形长廊围着的小院,中心设有一亭,回廊两侧均有角房通楼阁,一名摘星楼,一名避月阁,正面走出小院才是花圃,还有一湖可供泛舟游赏。
秦伯呈到此半月有余,只知这处有方花园,却不想是这般美景趣处。
他先是跟着廖策光将这园子转了一圈,直到茶煎得咕嘟咕嘟冒着泡,才回亭中休憩。
许久也不见那位要说什么,秦伯呈揣测他此番应当不会找自己麻烦,只怕是心里还在介怀昨日之事。
看水温差不多了,他亲自倒了茶,奉到廖策光面前:“这是蒸青玉露,小爵爷愿否品尝一二,权当我为昨日莽撞赔礼。”
廖策光看着他眉目低垂,不敢正眼看自己,好似怕被生吞活剥,不免觉得好笑。
正要接过,恰恰无患这不长眼的过来直言讥讽道:“可不是什么贱茶都能入我家小爵爷眼的,唯有陛下赏赐的蒙顶甘露,那才是一绝呢!”
一句话将好不容易打破的尴尬又回到原点,廖策光侧目剜了他一眼,却也没再接下。
无患收了高高在上的做派,恭恭敬敬地向廖策光汇报院内修缮进展。
秦伯呈局促地抿了一口茶,抬眸瞟了无患一眼,才认出他是昨日那张扬的跟班,原来是小爵爷的近仆。
他不做回应,反而横墨还记着先前一扥之仇,耐不住性子。
“小爵爷是枝头凤凰,自然不是什么都能放在眼里,却不知这池鱼抓住凤尾什么时候竟也是一飞冲天了。”
秦伯呈被他一番骇住,抬头见廖策光无甚波动,才稍稍放下心来,斥道:“你这刁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下去。”
横墨努努嘴退下,颇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轻声碎碎念道:
“嘁,待我家公子一举高中,看你还得意什么。”
无患倒是并没有反应过来他那番话是在骂自己,还以为是在捧自家少爷,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只有廖策光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似方才的战火与他无关。
“公子,您要觉着闷,我去找人给你在这儿搭个戏台子,或者去问月楼喝点小酒…”无患在他耳边碎语,“寻花弄月,好比在这儿陪这书呆子强。”
廖策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要是太闲,就下去和胡伯一起修修花枝。”
秦伯呈看了眼园子里辛苦忙活的下人们,忍着没笑。
那边训完话,破天荒地开始和他搭茬。
“相识一场,还不知足下名讳,先前是我治下无方,见谅。”
忽然这么正经,秦伯呈倒是有些不适应了,一番体面话说得让人挑不出错,叫他好一番诧异,良久才回道:“在下秦伯呈,莫县人士。
小爵爷客气了,原是在下招待不周在先,是小爵爷宅心仁厚,不和我见怪。”
廖策光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反复咀嚼他的名字:“秦伯呈、伯呈…”
“这不是不成的意思吗。”他问道,“怎么起了个这种名字?如今年岁几何?可有什么表字?”
“是、是,他们都这么说。”秦伯呈讪笑着附和。
他心里感觉不大对劲,怎么像在查户籍似的。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报上名来。
“家里为我起的表字叫、为珘。”
他是十四岁中的秀才,是莫县最年轻的秀才。而后两次乡试皆落了榜,大家都说是这名字取得不好。
“伯呈伯呈,那不就是“不成”吗?怎么能给孩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于是待他及冠那日,族亲又琢磨着给他拟了个表字,曰:
“顽石不成器,
千秋笃作珘。”
到今年是第三个年头。
秦伯呈道完缘故,廖策光听完悠悠开口:“美人不识玉,顽石苦作珘。没想到你还大我几岁。”
秦伯呈大惊,脸色涨的通红:“小爵爷慎言,天子脚下切勿妄语。”
“我本也不是什么美玉。”
秦伯呈越说越小声。
看他满面慌张,廖策光放声大笑,笑完却说:“胡诌罢了,我只是个纨绔,有些话不必放在心上。”
“时间不早,我便先回府了,阁下若喜欢这园中景色,请自便。”
廖策光一掸衣袖,先行一步。
无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解地问:“方才少爷为何同那书生说那番话?”
在他看来,这书生除了长得十分秀气,没有半分用处。
况且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经了?!
“你懂什么。”廖策光斜睨了他一眼,用不知何时折来的树枝敲他的头,笑道:“小小穷秀才,有何值得我另眼相看?”
他大步流星走远,轻飘飘一字字传入无患耳中:“隔墙有耳,蠢货。”
“少爷,他们都走了,我们也回去吧,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横墨见二人走远,上前收拾物什。
一边收拾一边嘟囔:“这伯爵公子好生奇怪,作甚说那些,虽是夸赞之话,恐平白为少爷你招来祸端。”
秦伯呈囫囵吞了一盏茶,才压住心中惊惧,他总觉得方才小爵爷话里有话。
恐怕这里不是他好待的地方。
他扭头四处张望一番,才说:“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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