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授衣。
放榜的日子近了,秦母周夫人风尘仆仆送了些仆从来住了几日,还带了些厚实的衣裳,便是同意秦伯呈留京了。
马车停在门口,周夫人最后递过一个包袱,里面装了不少银钱。
“爹娘都替你打点好了,倘若中了,那你便在京城安安心心准备来年春闱。若是没中…”周夫人沉默片刻,接着说,“我已托了关系,为你寻了份好差事,若是不中,届时自会有人来寻你。”
“八月十五都没一起好好过,元日也不回家,又没个体己人在身边伺候着,你怎么经受得住这种日子。”夫人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握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娘不在,好好照顾自己,银子家里有的是,别担心。”
“孩儿知道了,娘。”秦伯呈温良恭谦地弯着腰,静静地听母亲说完,唤随从叮嘱了几句,目送车马远去。
送走母亲,秦伯呈还是和横墨日复一日上街作画,不过他并非书画大家,并没有多少人买账,只偶尔有求代写书信的,到底是入不敷出。
愁闷多日,转眼就到了放榜之日。
总算等到这一天,秦伯呈带着横墨兴冲冲前去贡院照壁榜上寻自己的名字。
他们来来回回看了五遍,始终没看到一个姓秦的人。
“好吧,意料之内。”秦伯呈安慰自己。
说着,便拉着横墨回去了。
想来他秦伯呈十四岁就做了秀才,人人皆道他乃莫县第一神童,一晃如今已经九年过去,他依然是个秀才,心里不禁一阵幽怨。
不过他面上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回去路上他总能听到处处有道贺声,不过都与他无关,只觉得甚是嘈杂。
好不容易到了家,还未松下一口气,忽然紧随着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呀?”
横墨开门去看,是隔壁一户人家的小厮,主人家姓谢。
今日放榜,他家老太公的孙子中了举人,正张罗着小小设几桌晚宴,邀请他前去热闹热闹。
秦伯呈本想推辞,却抵不住人家的热情,还是应了邀。
那小厮前脚刚走,外头就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他心里估摸着这应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否则应宴请的是些权贵才是。
带着这个想法,第二天他便独自一人赴宴去了。
谢宅门前新挂着红绸,地上残余的爆竹无一不透露着喜气。
迎客的是位白衫公子,穿着简朴,与寻常布衣无他,若非其他来恭贺的人言明,秦伯呈自认为自己还真可能闹出笑话。
“听闻谢公子高中举人,特来道贺。”秦伯呈最后赶着上前作揖,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谢环回礼,仪态大方地邀着他进去。
“秦公子请。”
谢公此次仅设宴两桌,来的也大都是些老者,虽然他们看上去都平平无奇,不过听他们谈话之间,秦伯呈能确定这都不是泛泛之辈。
这顿饭吃得是坐立不安。
“秦公子不必忧心,只是寻常客宴罢了。”谢环敬完酒,来到了他左手边坐下,宽解他道。
秦伯呈回以微笑,这话他是半点都不信。
这一桌上只坐了几个年轻人,应该都是谢环的朋友,看上去也都是些饱学之士。
他们都各自聊着自己的,只有秦伯呈缩在一边正吃得自在,祈祷这些公子千万不要和自己搭话。
“秦公子也是秋闱考生吧。”临近散场,谢环冷不丁问道。
秦伯呈愣了一下,略显尴尬地回答道:“是,是。”
“不过虔心赴考,结果却不尽人意,不及谢公子万分才高。”
他一顿恭维,说完脸都想埋进碗里了,而谢环只是笑笑,摆摆手,说:“哪里的话,秦公子佳作,我有幸读过几句,何必妄自菲薄。否则祖父为何请你赴宴?
我朝人才济济,我也只是侥幸,才得了个举人,人外有人我又如何不知呢。”
谢家果真是礼数周到的,三言两语竟说得他心情畅通了许多。
情到深处,秦伯呈举起酒盅敬了谢环一杯。
原本来的时候说是以文会友,最后还是喝了不少酒,一来二去,秦伯呈渐渐融入了进去,也与同桌的几人说个有来有回,喝到最后差点走不动路,还是谢环差了人送他回去。
“少爷,怎么喝成这样?”
横墨从谢宅家丁手中接过自家醉醺醺的少爷,问道。
他心里默默叹气:
“也好,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强。”
这边二人刚进屋,紧接着从暗处走来一人。
廖策光从远处一路跟来,看这二人往来密切的样子,差点一时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廖策光手臂搭上谢环肩头,满腔疑问:“输容兄和他认识?这是?”
“祖父很喜欢他的文章。”谢环让小厮先行回去,再简单解释道。
廖策光明了点点头,二人一起走进暗处,消失不见了。
慎园内,摘星阁里烛光熠熠。
谢环斟好了茶,推到廖策光跟前,道:“说吧,干什么来了。”
廖策光手中摇着扇子,告状说:“还不是我那表哥,天天夜里要拉着我喝花酒,今天已经是连喝三日了,害得我整天被阿姐骂。”
想到被训诫的模样,廖策光摇摇头,撇嘴道:“我是怕了他了,就来输容兄你这儿躲躲清闲。”
听着外头蛙鸣混着阵阵的蝉鸣声,谢环蓦地笑了:“嗯,确实忒清闲了。”
“诶,你先前是说老太爷欲用那院儿里住的穷书生?”廖策光没理会谢环的打趣,忽然想到先前他说的,问道。
谢环抿一口茶,眉头蹙着,想了一番说:“好似有这个意思。”
“啧啧,奇了。”廖策光瘪了瘪嘴,一脸稀奇,“瞧着他酸腐模样,难不成真叫他中了?”
“什么?”谢环对此不太感兴趣,依然蹙着眉。
“输容兄今日可有在榜上看到那人的名字?”廖策光没回答他的问题,进而追问道,“他叫什么来着……
叫秦——哦!秦伯呈!你有没有看到?”
“阿策,你对他很感兴趣啊。”
谢环盯着他,虽是笃定的语气,也能知道其实他心里是疑惑。
“什么?不,不。”廖策光脑袋忽然空了一瞬,回想到先前,又说,“我惦记他什么,嗬,只有的他惦记我,你是不知道。”
自知没有取信到他,又耍无赖道:“没趣没趣,不说了不说了。”
廖策光自觉挺烦那姓秦的,巴不得用些无赖法子赶他走,不过每次看到他可怜见蹙着眉的脸,又有点心软,说不上来,没见哪个男人是这样的。
分明是个妖孽来的。
他心里忍不住骂道,不曾想竟然随着心直接说出了口,前言不搭后语,听得谢环糊里糊涂。
他摇摇头笑道:“你喝着茶,倒像是吃醉了酒。”
廖策光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气血上涌,他立刻起身告辞:“表哥寻我明儿去踢蹴鞠,去了去了。”
他洋装镇定摆摆手,说瞎话不打草稿,完全忘了今天是因为什么来的,立刻溜之大吉。
谢环没意兴久坐,便也打道回府了。
次日江陵府举办鹿鸣宴,于东园傲然亭宴请全城举子,与学官、豪绅共乐升平。
自此秦伯呈才知,昨日宴请他的竟是丞相府,不免一阵惊讶。
今日他也同样受邀去了那鹿鸣宴,面对他人恩惠他从来不扭捏,坦然承了这份情。
宴上,身为丞相长孙,而今又中了解元的谢环最是繁忙,且不说前来敬酒的人让他应接不暇,总是有人叫嚷着起哄要他赋新词才最是头疼。
“谢兄,今正值飒爽金秋,你看我们这…”
说话的人是全江陵最大富商之子,虽锦袍玉带在身,却实在腹内草莽,张口不成句。
廖策光此刻正倚着亭子的石柱,看那人接下来怎么说。
“额,这林中的鸟乱飞,叶乱落,还有溪边的游鱼、枯掉的荷花,谢兄能否由此作出诗来?”
“丢人。”廖策光心想。
那人绞尽脑汁才想出题来,却刚说完就被人挤开。
“谢贤弟高中解元,可喜可贺。”来人不知何许人也,上来就称兄道弟。
“嗬,装模作样。”
廖策光发言依旧犀利。
忽然,一道身影从席面向他走近。
“怎么,他没邀你去喝杯酒?”周文定靠近他,对他说:“数来现在谢环已经喝了四盏酒了,居然还没倒,竟挺能喝。”
廖策光一看又是他那烦人的表哥,瞬间头又大起来。
不过也是,他伯爵之子受邀,那侯爵之子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酒过了三巡,他们竟是第一次碰面。
他应付着憨笑了两声,没说话。
“来年会试,想必他还是占尽风光,我都有些艳羡了。”周文定在亭内落座,也不管廖策光是否搭理他,自顾自说着。
廖策光心下一凛,突然想起来今年周文定也参加了秋闱,不过似乎同样是榜上无名。
虽说周文定纨绔的名声在外响当当,却也是有些上进的,不像他只有贪图花月闲情的名声。
念书?那是断不可能的。
正想着怎么宽解他一番,谢环也冲着他们过来了。
廖策光眸光轻动,瞬间放松下来。
“输容兄,怎的就脱身了?”他戏谑着问。
谢环冲他肩膀来了一拳,快步上座,面上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母亲差人唤我,便出来了。”他拎起茶壶,自顾自斟了一杯又一杯。
壶里是廖策光带来的解酒茶,几盅下肚,谢环感觉自己舒服了不少。“是你阿姐备的吧。那帮人跟疯子一样,我都应承不来,你也不帮我,在一旁看我笑话,不义!”
“阿姐为我准备的,少自作多情了。”廖策光夺过茶壶,一脸没好意地笑着。
目光稍移,见周文定靠着支柱睡了,他说:“走吧,女眷都在后边庙里歇着呢。”
灵光寺内——
秦伯呈宴上吃多了梅子,肚子闹得正欢,已经在园子里转了好几圈了就是找不到茅房。
走过几处长廊,前面好似是个花园,说不定穿过那边就是了。
如是想着,秦伯呈匆匆向前去,生怕茅房自己跑了。
忽然一阵风来,他被扯着衣领往后退。
“啊!!!”秦伯呈惊惧万分,还以为劫匪来了,张开嘴大叫,却被勒得直干哕。
廖策光把眼前这个“登徒子”扔在地上,正要上前捉他衣领,看到正脸又呆了。
他蹙眉,质问道:“怎么又是你,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找茅房…”秦伯呈还没缓过来,肚子一阵剧痛,哎哟哎哟地小声叫起来。
廖策光还没说话,谢环立刻接过话头逗弄他:“茅房在西园,你来后禅院做什么,里面都是女眷在歇息,莫非心有不轨?”
“苍天明鉴!我真的只是想…想方便一下。”秦伯呈现在腹痛腚痛腰腿痛,却还在这里苦苦解释,人生最倒霉不过如此。
“好了输容兄,别逗他了。”总归是看不过去了,廖策光解围道,“你先去寻伯母,我随后就来。”
谢环笑容不减,落下句好便去了。
友人离开,廖策光踢了地上的人一脚:“喂,还不起来,要我扶你啊?”
秦伯呈这会儿是真不想起,也不说话,他感觉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他就要一泻千里了。
见他不动,廖策光还真上去扶他,一把将他扛在肩头,懒散道:“走吧,带你去茅房。”
秦伯呈实在是疼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搬去。
一直到他解手完才正眼瞧了廖策光一眼,直骂:“粗鄙,无赖。”
廖策光嗤笑一声以表不屑,二人互相不给对方好脸色。
“嘁,若非我乐行善事,你现在还能这般光鲜站在这儿?”廖策光无情扯下他的脸面在地上疯狂摩擦。
秦伯呈面皮薄,听他如此奚落自己,脸色霎时涨得通红。
“你说你非权非贵,况且你好似……”廖策光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故意拖长音说,“某人好似榜上无名哦。”
“说,你怎么来的?”他问。
“是谢老太公邀我来的。”秦伯呈实在不想理他,可碍于身份,他只能回答。
“和你无关。”他理了理衣襟,说完又哼了一声,甩甩袖走了。
廖策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思。
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想起还未去寻谢环,一转身,才发现他已经在身后了。
“说完了?”
谢环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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