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那场无名之火,似乎终于烧尽了所有可焚之物,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残垣与死寂的灰烬,而白晔,竟从这片废墟中幸存了下来。
白晔脱力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的玉片和泼洒的药膏硌着他的腿,带来清晰而刺痛的凉意。
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试图让那从砖石深处透上来的寒气,沁入自己那被烧得空空荡荡、嗡嗡作响的颅脑,好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彻底定性为一场幻梦。
他靛青色的内侍常服虽沾染了地上的污渍,却依旧好好地穿在身上,连腰间的系带都未曾松散,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纠缠,只是发生在他躯壳之外的梦魇。
他微微抬起眼,发现高踞于扶手椅上的将军已经站起身来。
方才的一切混乱与失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他的神情已恢复成一贯的沉静,甚至更冷峻几分。
那身素白色的棉布中衣和深蓝色的紧身箭衣已被他自行依次穿戴整齐,玄色革带重新紧束出劲瘦的腰身,他甚至抬手,一丝不苟地将微乱的墨发重新束好。
除了他面上尚未完全褪-去的一抹薄红,以及因轻甲未覆而显得比平日稍显单薄的身形之外,他看上去,与白晔今日初入府门时所见的那个冷冽将军,并无半分区别。
将军垂眸。
他目光落在跪坐于狼藉之中、依旧失魂落魄的白晔身上,视线在他沾满污渍的手上停顿了一瞬。
那脏污的、微微颤-抖的手,不知触动了他心底哪一根久远的心弦,让他冷硬的神色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分。
他想起一些模糊的旧影,关于无助,关于卑微,关于也曾沾满污渍却无人过问的岁月。
他没有如往常那般居高临下地命令,而是出乎意料地俯下身,伸手探入自己箭衣的内袋,摸出一块质料细韧的深蓝色布帕。
他蹲下身,与白晔平视,将帕子递到少年太监的面前,声音较之平日少了几分冷硬,低沉道:“把手擦干净。”
白晔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温和惊得一愣,茫然地抬起眼,对上将军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迟疑地、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方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布帕,指尖的冰凉与那一点残留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
他依言,机械地、小心翼翼地用那方质地良好的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污渍,动作依旧迟滞,却仿佛因这微不足道的善意而找回了一丝生气。
“你今年几岁。”
南宫月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因方才的举动而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隔阂。
正埋头擦手的白晔一怔,几乎是未经思考,本能地、麻木地答道:“……十六岁。”
然后,他便听到一声极低的、几乎如同叹息般的喃喃:“十六岁啊……”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将军已转过身来,面上并无悲喜,唯有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
奇怪的是,那总是凌厉飞扬的眉宇线条,此刻似乎微微缓和了半分。
或许是油灯的焰心恰巧爆开一个灯花,室内光线仿佛亮了一瞬,映得将军那冷峻的神情,竟像庙宇中俯视众生的神明雕像,在无情的底色里,硬生生被惶恐的白晔品咂出一点近乎慈悲的意味来。
随即,他便听到那声音问道:“小太监,你想活下去吗?”
这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白晔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擦手的动作彻底停滞。
活下去?他当然想!
他猛地想起自己此刻的处境——还要回宫向陛下复命,今日之事牵扯如此之深,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如何能善了?
师父的冤屈、尚在宫外艰难求生的师弟师妹……他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求生的欲-望如同冷水浇头,让他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了几分。
他敏锐地从将军这突兀的问话中,捕捉到了一丝绝境中的转机!
他立刻挺直了一直微微佝偻的腰背,努力打起精神,仰头看向南宫月,声音因急切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想!我想活下去!”
南宫月看着他陡然亮起、充满求生欲的眼睛,眼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一闪而过,神色未变,只淡淡道:“你回去,按我说的去说,去做,便没事。”
说罢,在白晔还有些错愕、未能完全消化这句话的目光中,南宫月抬手,解下了始终别在玄色革带左侧的那卷银丝缠绕的马鞭。
那鞭柄温润如玉,鞭身却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一如他此刻的神情。
然后在白晔几乎无法理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目光注视下,南宫月执著那柄银光流转的马鞭,一步步向他走来。
烛火将他手持银鞭的轮廓映照得异常清晰,那冷硬的金属光泽与他眼中残留的未褪热意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对比。
他的步伐很稳,踩过地上狼藉的玉片碎渣和凝固的药膏,竟未发出多少声响。
高大的身影逼近,南宫月再次将白晔笼罩在其投下的阴影之中。
………
夜色渐起,大钧皇宫的乾清宫西暖阁内盏上的烛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清香,以及一丝极淡的、被墨香勉强掩盖的药苦气。
皇帝赵寰斜倚在铺着明黄绫缎的暖炕上,身前炕几堆叠着如山奏疏。
他今年三十有五,凤目星眸,面容清癯,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眉眼间带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倦怠与阴郁。
一身常服龙袍松垮地罩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墨色的发丝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憔悴。
他手握朱笔,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批阅奏章,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时常抬起,若有似无地扫向殿门方向,指尖在笔杆上无意识地摩挲,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与焦躁。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敬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下首阴影处,如同一尊沉静的雕像。
他年约六旬,面容慈和,眼角与嘴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记录着数十年宫廷生活的风霜。
一身深紫色的蟒纹贴里官袍穿得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清瘦而挺拔。
他目光低垂,神情恭顺,仿佛与殿内的家具陈设融为一体,却又将皇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情绪都尽收眼底。
宫里极静,只有烛火哔剥和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忽地,赵寰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闷的轻咳,眉头迅速蹙紧,显出一丝痛苦之色,虽然立刻被他强行压下,但苍白的脸颊还是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几乎就在同时,冯敬动了。
他步伐轻缓地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甜白釉的茶盏,盏内汤色深浓,热气氤氲。
“陛下,夜深了,饮盏热茶润润喉吧。是刚进上的阳羡贡茶。”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语气自然得如同真的只是在奉茶。
赵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瞥了那茶盏一眼,目光交汇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放下朱笔,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才伸手接过茶盏。
指尖相触的瞬间,冯敬能感觉到皇帝指尖的微凉。
赵寰揭开盏盖,一股更为明显的药味混杂在茶香中逸出。
他面无表情,仰头将盏中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仿佛饮下的不是苦药,而是不得不吞下的命运。
冯敬适时地递上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赵寰接过,轻轻拭了拭嘴角,将空盏递回。
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却完成了一次唯有寥寥几人知晓的秘密。
就在冯敬接过茶盏,准备退回原处时,殿外传来一阵极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内侍在殿门外跪倒,声音带着夜深的寒意与紧张:“启禀陛下,文书房听用白晔,于宫门外求见,言……言奉命复旨。”
冯敬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转向皇帝,并未立刻发声,只是那眼神里带着询问之意。
赵寰的精神明显一振,方才的疲惫倦怠似乎瞬间被某种锐利的东西所取代。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
他没有看冯敬,只是对着空气,极其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
“让他进来。”
冯敬这才垂首,对外扬声道,声音平稳无波,足以让殿外人听清:“陛下有旨,传白晔进殿回话。”
………
白晔在殿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夜空气息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跳。
他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南宫月教他的话,将呼吸与情绪都调整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稳状态。
今夜能否活命,就在此一搏了。
他低垂着眼,躬身趋步进入温暖却压抑的暖阁。
他并未过分靠近那明黄的身影,而是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外便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
这个距离既显恭敬,也无意中给予了那位多疑的皇帝一丝微妙的安全感。
“奴才白晔,奉旨前往将军府复命归来。陛下的恩赏和旨意,奴才已悉数传达,并为南宫将军敷用了药膏。”
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句清晰,努力维持着镇定。
暖阁内一时寂静。
赵寰并未立刻开口,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目光幽深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极其轻微地朝冯敬的方向侧了一下头。
侍立一旁的冯敬立刻了然于心,上前半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代天子发问:“既已复命,为何耽搁至此时才归?再晚些,宫门落钥,你可知是何罪过?”
白晔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
“回老祖宗的话,奴才不敢耽搁。只是奴才抵达将军府时,南宫将军正奉旨于城北巡察布防,并未在府中。奴才一直跪候至将军归来。宣读完陛下旨意后,将军……将军许久未发一语,奴才只能在一旁静候,屋内僵持了快半个时辰,将军才最终允准奴才上前敷药。”
赵寰听着,指尖在奏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南宫月去巡察布防,他是知情的。
这番说辞,时间上合情合理。
但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阴暗的内心开始蠕动,渴望听到更细节的、能印证他某种猜测或者能让他抓住把柄的反应。
尤其是……敷药之后。
冯敬接收到皇帝沉默中传递出的意图,继续问道:“哦?敷药之后呢?南宫将军……可还领受陛下这番美意?”
他的问题听起来只是寻常询问,实则暗藏机锋。
白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后怕的哭音。
“奴才…奴才不知是否是自己笨手笨脚,伺-候得不好,未能体会陛下深意……药膏敷上后不久,将军他突然……突然异常暴怒,猛地站起身,抽出随身携带的银鞭就朝奴才打来……奴才惶恐万分,实在不知是何处触怒了将军,未能办好陛下交代的差事,求陛下恕罪!”
他巧妙地将重点引向自己“伺-候不周”和将军的“异常暴怒”,言语间将自己摆在无辜且忠于王事的位置上,仿佛完全不明白那药膏有何特殊,也不明白将军为何突然发难,只是竭力维护着皇帝的“恩赏”之名。
听到白晔带着点哭腔的诉说,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
赵寰的目光依旧落在别处,指尖却停止了敲击,只是极其轻微地朝冯敬的方向动了一下。
冯敬立刻躬身领意。
他深知陛下因幼时的那场大病便久患咳疾,不喜血腥之气,且此事关乎南宫将军,需得验看清楚。
他步态沉稳地走到白晔近前,温声道:“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
白晔依言微微直起身,但仍卑微地低着头。
冯敬绕到他身后,小心地掀开那件早已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靛青色太监服后襟。
只一眼,饶是冯敬这般在宫中见惯了风浪的老人,心下也不由得暗暗一惊,随即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
那单薄稚嫩的背脊之上,竟纵横交错着几十道狰狞的鞭痕,力道极深,每一鞭都精准地抽开了衣料和皮肉,有些伤口甚至皮肉外翻,鲜血将深色的衣料浸染得更加暗沉,几乎湿透。
这绝非做戏,而是实打实的狠厉鞭挞。
冯敬内心叹息一声,这般年纪,放在宫外,也该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好儿郎……何至于受这等苦楚。
唉,也是个可怜见的孩子。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心中已有计较。
他轻轻放下衣襟,仿佛不忍再看。
转身回到皇帝身侧,垂首恭谨回禀,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确保皇帝能听清每一个细节:
“回陛下,奴才查验过了。一共二十七鞭,鞭鞭着力,并非虚饰。南宫将军……确实是动了真怒。”
听到白晔描述南宫月“异常暴怒”甚至鞭打于他,赵寰苍白的面容上,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扭曲的快意悄然掠过眼底。
早朝时被当众拒婚的羞辱与愤懑,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被一种更隐秘、更阴暗的情绪所取代,一种确认了自己仍能牵动对方剧烈情绪的掌控感,哪怕这情绪是愤怒。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懒洋洋的腔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锐利如针:“将军呢?”
白晔心头一紧,但不敢迟疑,依着南宫月事先的嘱咐,低声回禀。
“回陛下,将军…将军鞭责奴才后,便大步从府门正门离去。奴才……奴才听见门外有牵马备鞍的声响,紧接着便是马蹄声疾驰远去。奴才实在不知将军具体去向。”
他顿了顿,又急忙补充,表露忠心:“奴才当时只惦记着需尽快回宫向陛下复命,不敢有误,这才强忍着伤痛,紧赶慢赶,终于在宫门下钥前赶了回来。”
赵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划动。
这小太监所知有限,答案也在他预料之中——南宫月惯常的反应,要么是入宫来向自己请罪,要么是去永安北军营,这时辰还没来向自己请罪,想必是去军营了吧。
再问下去,确实也问不出更多了。
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行了,朕知道了。退下吧。”
“谢陛下恩典。”
白晔如蒙大赦,强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尽量挺直了腰背,尽管这动作让他痛得几乎抽搐,向皇帝叩首之后,低着头,一步步谨慎地向后退去。
就在他即将退出暖阁门槛的那一刻,皇帝的声音仿佛幽灵般再次响起,问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南宫月也从未教导过他该如何应对的问题:
“等等。”
赵寰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懒散的调子,却像冰冷的蛇信缠上了白晔的脚踝。
“朕再问你。将军他,看你的脸了吗?”
赵寰:要素调查.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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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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