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稍歇,众人围靠,他们手上的灯笼将这个小小的门口照得灯火通明。
之前的刺客已经被制服,正有人审问他的来历。
一切似乎就在瞬息之间,攻守之势便已经反转。而沈怀梅话说得张扬,表情也肆意。那骄傲的样子,让慕子瑜想要摸摸她的头,夸一句“做得好”。
慕子瑜顺势看向沈怀梅的头顶,被雨这么一淋,她已经从发根湿到脚底了。有微风拂过,吹得她一激灵。
“虞虞做得好。”慕子瑜没有吝啬他的夸奖,之后又说:“快去换身干衣服吧。你若是病了,就不算赢了。”
沈怀梅也知道自己身体弱,这时候也不逞强,拉着刚刚越众而出的妇人又说了几句,便同慕子瑜一起走进了院子。
虽然慕子瑜离乡,慕娘搬走,这处院子却从来没有闲置下来。
先是有一群歌女教导小姑娘们弹琴、唱歌,后来这里更是成了依云坊最初的据点。客人只要将需求投到这里,就会有歌女上门。之后依云坊慢慢发展壮大,租下了闹市里的房产,慕娘这间院子再次闲置下来。
可街坊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经常传来阵阵乐声,加之众人生活有了改善,手头也有了闲钱,常常请一些依云坊的姑娘们回来玩乐。大家原本就是街坊,收钱显得生分,便用故事换曲子。就这样,一个情报交流中枢的雏形诞生了。
沈怀梅知道之后,也时不时来此听一听故事,听一听曲子。这种完全自发的模式,沈怀梅也没有想着去干预。只是她时不时来一次,偶尔提个问题,便能让众人更加积极地去寻故事。
兴致上来了,她也不介意同慕娘合奏一曲。为了方便,她还在这里放了几身换洗衣服。放衣服的时候是担心吃喝的时候弄脏了衣服。没想到与众人相聚的时候没用上,倒是方便了现在的她。
慕子瑜走进房间,之前他住的地方仍旧整洁,完全没有积灰。而沈怀梅则轻车熟路地走入慕娘的房间,又拿着一条布巾走出来。
“先用这个擦一擦,换身干衣服吧。待会烧了热水再洗澡。”
慕子瑜接过布巾,不禁哂笑,如今在这间屋子里,虞虞竟然比他还自在。这次回荣国,慕子瑜一直在面对变化,人的、物的,各种各样的变化。没有哪一次像现在一样,一种巨大的关于物是人非的伤感袭击了他,让他不自觉怔愣,甚至没有伸手去接那巾帕。
“怎么了?着凉头疼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沈怀梅已经凑到他的面前,观察他的脸色。
进屋的时候他们只点亮了一盏烛灯,灰暗的光影下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想要看清楚,便要凑得近一些。
沈怀梅不知道慕子瑜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没有了反应。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只好推推他,让他先去换了干净衣服再说。
她的手刚刚抬起来,便被慕子瑜抱了满怀,她抬手的动作让这个拥抱更顺畅一些。
两个人的身上都是湿的,此时抱在一起只感觉又是一股凉气袭来。紧接着的,便是人体散发出来的热度。
窗外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大概是街坊们在帮忙烧热水。雨好像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地落到地上,落到瓦上,遮掩外面的人声。
此时此刻,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在他们二人的感知里,只有彼此。
慕子瑜与沈怀梅对视。她的湿发已经披散下来,恍若少女模样。
无论真假,沈怀梅都已经嫁过一次人。平日里她梳着妇人髻,穿衣也没有之前娇艳。这些细节,慕子瑜全都看在眼中,只当是时间流淌之中的寻常。
“虞虞,我后悔了。”慕子瑜紧紧抱住沈怀梅,将头埋在她的颈边。
他后悔了,这才不是什么寻常,是他错过就再也寻不回的过去。
在这里,这座他曾经生活过的小院,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沈怀梅当然会改梳妇人髻,当然也会穿些沉稳的颜色。因为她会嫁给他,那发髻会是他亲手为她梳,那衣服会是他为她买为她穿。
若是他不曾离开,他就能亲眼看见虞虞由少女成为自己的妻。她不需要立刻明白如何做人妇,就算成婚后仍然做少女也很好。直到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梳起发髻,换掉衣服。
若他不曾离开,在这间屋子里,虞虞披散着头发,将巾帕递给他的场景也许早就发生了。
他明明走了那么远的路,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为什么没有珍惜,他为什么没有直接留下来,他为什么还要踏上那条遥远的路呢?
“虞虞,我不该走的。”慕子瑜将头埋在沈怀梅的颈间。他在忏悔,期望求得他的神明谅解。“我错了,我不该去景国。”
沈怀梅感受着颈间的温暖,也有一些怅然。
很难说,她是否曾经期待过慕子瑜对她说这些。也许是有过的。在得知他在景国风生水起时,在看见林巡之与青鸢如胶似漆时,在独自赏花时。
在许多时候,她大概都是想过的。她希望慕子瑜后悔,希望他留下来,都是因为她希望能与慕子瑜长长久久啊。
可真的听到了,沈怀梅又觉得这并不是她期待的。
慕子瑜不管是热烈少年郎,还是满腹阴谋诡计,不管是权臣还是菩萨。他最吸引人的永远是他看向未来闪闪发亮的双眼。沈怀梅爱他,爱他或诚恳或狡黠,却永远不会遮掩自己的野心与**。
她原来并不喜欢慕子瑜的失落与后悔。她宁可看他一条路走到黑,走到绝路,也不想看他承认走错了路。毕竟,他踏上的这条路本就退无可退。就算后悔,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沈怀梅不知道慕子瑜突然表露他的脆弱是因为什么。大概回到自己年少长大的地方,连心智也受到年少的影响。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会格外敏感。
她也回抱过去,斟酌字句,最终也只是说:“都过去了,向前看吧。”
向前看吧,前尘种种皆成空。兜兜转转,他们不也是回到这里,相拥在这里了吗?
“我们还要葬在一起呢。”沈怀梅微微用力,退出慕子瑜的怀抱。她笑起来,带着一些得意地说:“既然联姻之事解决不了,不如我们就接受吧。慕子瑜,你可愿与我成婚?”
想象照进现实的那一刻,反而更像是在做梦了。慕子瑜被突然其来的喜悦砸中,第一反应是果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看他没有反应,沈怀梅的笑容收了起来,她轻蹙蛾眉,疑惑地问:“你不愿意吗?”
“我愿意!”不管是真是假,这种时候都说不出别的答案。
因为沈怀梅表情有了变化,慕子瑜回答得分外急切,声音也不自觉高了起来。
正巧,这时候有人敲门。来人听见屋内的声音便推门而入,看见浑身湿漉漉的两人站在堂屋,不知道在做什么。
慕子瑜还想说更多,却看到了推门而入的卓直刃,以及他脸上怪异的表情。
“夫人,刺客已经审问完毕了。”卓直刃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最后选择无视慕子瑜,“热水也烧好了,您要不要去洗一下,再来听报告。”
“辛苦了。”沈怀梅点点头,并没有惊讶卓直刃的出现。
慕子瑜在京中能找到的帮手不多,卓直刃是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一个。
卓直刃的到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也推动着事情进入下一个阶段。沈怀梅没再与慕子瑜说什么,就手上的布巾交到他手上,便拿了衣服出去了。
等到沈怀梅离开,卓直刃看着慕子瑜的样子又问:“热水烧得可能不够,大人不如先去擦擦,着了凉就不好了。”
话还没说完,慕子瑜已经如梦初醒,回了自己房间。
一会儿时间,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物走了出来。看到卓直刃还在堂屋,他直接问道:“院外那马车还在吗?”
“在,在的。”卓直刃不知道他为何要问,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哪辆马车,回答的时候有些迟疑。
慕子瑜得了肯定的回答,便拿了卓直刃摆在门口的雨具,撑了伞直接向外走。
院中人来人往,也有他的人隐藏其中。
他对追出来的卓直刃说:“告诉虞虞,我先回景国解决后顾之忧,很快就回来娶她。”
“什么事这么急,要连夜冒雨走?不如你等夫人出来,自己同她说。”卓直刃看了看沈怀梅所在的方向,烛火朦胧。
慕子瑜站定,也看向那边。“我怕我看见她,就舍不得走了。”他说完,就不等卓直刃阻拦,直接上了门外的马车。死士早就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他一上来,便驱车离开。
沈怀梅正在穿衣服,听见一阵远去的马蹄声。雨声模糊了车轮滚动的声音,让她一时没有想到离去的是慕子瑜。
等到重回堂屋,只见到面带尴尬的卓直刃,才知道慕子瑜又走了。
卓直刃转述了慕子瑜的话之后,一直小心看着沈怀梅的表情。却发现沈怀梅没有想象中那般生气,还平静地吩咐他:“说说那些刺客。”
而在卓直刃没有发现的时候,沈怀梅面带微笑地小声嗔了一句:“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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