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瑜的离去悄然无声。

商兵内部，尤其是住在原贫民窟的商兵内部，没有敌人的眼线。他们之中或认识，或不认识慕子瑜，都对这个深夜冒雨离去的男人只字不提。

而皇室的刺客也都被卓直刃带人控制住了，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标已经离开。

所谓刺杀，最危险的永远是第一波。

以皇室与镇国公府之间的实力差距，只有在沈怀梅毫无防备的时候，才有得手的可能。当沈怀梅察觉了来自皇室的杀意，只要把自己隐藏在层层保护的镇国公府中，刺客就没有办法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因此皇室才将目标放在了慕子瑜身上。这位明明应该回国，却被沈怀梅强拦下的景国首辅身边一定没有充足的人手。

皇室最开始想让沈怀梅与慕子瑜联姻，的确是听说二人有旧。也的确同样怀着恶心镇国公，让双方交恶的心思。

在皇室的想象中，两方应该就算不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也做不了盟友。就算曾经有爱，也应该随着慕子瑜的离开因爱生恨了。就算沈怀梅真的余情未了，也应该权衡过利弊，知道慕子瑜死了更好。

他们将这次刺杀当成了一次简单的任务，提前庆祝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到沈怀梅不仅与慕子瑜形影不离，还有人暗中保护。

刺杀失败的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皇帝大发雷霆。

“你们都是蠢货吗？他一个没有武艺的人，自己赶着马车，那不就是个箭靶子？你们竟然还能连连失手？”

他痛骂完来汇报消息的侍卫首领，又开始骂提出这个主意的秦明礼。就连一直沉默旁听的太子，也没有逃脱。他从右相骂到左相，又从镇国公骂到沈怀梅，用尽毕生所学，好一场酣畅淋漓的歇斯底里。

老皇帝的确是老了，可他又不服老。

骂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开始气息不稳，可他不肯停，断断续续地一一数下去。其中，有多少是计划失败的恼羞成怒，又有多少是被常年压制的不甘，大概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等他骂得痛苦了，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有人进来通报：沈怀梅来了。

“她自己一个人来的？那景国首辅呢？”

“回禀陛下，只有镇国公家女公子一人，现在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不仅可以无诏入宫，甚至能直接等到皇帝的门外，这是一代代镇国公家人都有的殊荣。只是镇国公家里的，就没有喜欢往宫里跑的，宫里也一时间不记得这个规定了。

在这个两方交恶的时候，皇帝才没有第一时间取消镇国公府这项特权，才让沈怀梅直接上门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示威吗？”皇帝指着门口向左右问道。

现在房间中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秦明礼与太子。秦明礼刚刚因为出错主意被骂，此时头也不抬，一副忏悔样。

秦明礼可以装成思过不理皇帝，太子却不能不理亲爹。他没等皇帝点名，便主动说道：“父皇，儿臣以为这是我们再次谈判的机会。”

太子对着皇帝一揖到底，拱手说道：“镇国公是我大荣柱石，与我皇室关系亲密。之前我们可能与他们产生了一些误会，如今女公子前来，正是我们重修旧好的机会啊，父皇。”

皇帝默不作声，他沉吟了一会儿，将视线放到了秦明礼身上。

就算他贵为皇帝，也有许多无可奈何。比如不论他本心如何，都无法改变皇室势弱的现实。比如，就算他能对着秦明礼破口大骂，真的遇到事情还要考虑他的意见。秦明礼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大概是有一些想法。

刚刚太子说话的时候，也一直用余光扫着秦明礼。他没看出秦明礼有什么意见，只觉得他在走神。

秦明礼的确在走神。

他与沈怀梅并不熟悉，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她为慕子瑜要回那个印章的时候。后来她与林巡之成亲，还听过两人不睦的传闻，秦明礼一直都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相：沈怀梅还等着那个跑到景国去的穷小子。

以至于后来，得知慕子瑜偷偷跑到江余去的时候，他一定都不奇怪。毕竟那里有沈怀梅嘛，他们两人情投意合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

因此，在他父亲左相说服皇帝献图的时候，他顺势提出让沈怀梅与慕子瑜联姻，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二人结成秦晋之好的。

谁知道，所有人都会错了意。就算他们都知道两人之间曾经有段情，也仍然觉得让二人联姻一计是对双方的羞辱。

对慕子瑜这样风头正盛的权臣来说，配一个曾经嫁过人的女子，以及对自诩骄矜的镇国公府来说，送女儿出去联姻，都算是羞辱。皇帝听完这个计划便非常兴奋，反复考虑了许多，对献图之事反而什么都没说。

秦明礼叹息，却也无可奈何。

反正这也只是他随手附带的小小善意，无论别人怎么以为，只要有个好的结果便好。若是荣国真的献国，荣国朝堂上下绝对不能善终的第一个就是镇国公。给他女儿找个好姻缘，也算是补偿了吧。

事情有变的时候，他对慕子瑜的杀意也是货真价实的。虽然不知道慕子瑜发的什么疯，竟然以首辅之身破坏对景国有利之事。

两方博弈的时候，出杀招本就无可厚非。而他与慕子瑜又没有什么交情，杀起来更是不需要考虑太多。以慕子瑜之死，换他左相府或者说荣国皇室与景国皇帝的交好，秦明礼觉得价值非凡。

至于若是没能成功杀掉慕子瑜，也不是不能将其拉上谈判桌。毕竟，他一个景国首辅，能在荣国皇室的刺杀中成功活下来，就有可能回景国去刺杀景国皇帝，取而代之。

左相府的目标从来不局限于某一个特定的人，只要能让相府获得更多权势，无论是谁，都可以结盟。

只是若将合作对象从景国皇帝换成慕子瑜，那他们的盟友就不能是皇室了。与慕子瑜合作，镇国公府会是更好的盟友。秦明礼今日进宫，就是为了收拾好尾巴，再去找沈怀梅或者沈怀瑾合作。

只是没有想到，还没等他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沈怀梅就主动上门了。

沈怀梅的行动不可预料，秦明礼也猜不到她意欲为何。此时就当没看到皇帝与太子的眼神，一点说话的**都没有。

旁边进来通报的小太监也很紧张。在宫中生活最重要的就是察言观色，怎么看不出来皇帝并不欢迎女公子。

我好不容易抢来的差事，怎么就成坏事了？小太监暗自后悔，叫苦不迭。

正在这时候，又有一个小太监进来，通报说：“女公子等急了，她说……说……”

他偷瞄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皇帝，满脸忧色的太子和好像在走神的驸马，没敢说后面的话。

秦明礼突然问：“她说什么？”

小太监就等着有人问呢，终于回答：“女公子说，若是今日各位贵人没空，她就先回去了。最近她都住在首辅大人从前的家里，若是有人想要找她，就要委屈贵人进贫民窟了。”

没有人质疑秦明礼越俎代庖的行为，也没人告诉小太监该如何回复。

这是威胁吗？

皇帝父子的脑海里同时闪过这个问题，可他们都没有问出来。反而是秦明礼轻笑一声，躬身行礼：“父皇，儿臣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情，便先告退了。”

“明礼莫走，同朕一起见见沈家这小女娃。”说着，皇帝便叫两个小太监去带沈怀梅进来。

沈怀梅今日进宫并不一定要见到人。

为了慕子瑜北上的安全，她不仅安排了人暗中保护，还把他伪装成了镇国公府中送家书的人。她确定宫中无人得知慕子瑜已经离开的消息，此时进宫，她只是让所有人将视线集中在那个小院上。

这些人晚一日发现慕子瑜已经离开，他的安全就能多一分保障。等到慕子瑜安全到了景国，两国之间的这场闹剧也就可以结束了。

因此，沈怀梅让第二个小太监带了话便离开了。两个小太监找出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快到宫门口了。

既然已经走出来了，她也不想再回去，给小太监留下一句话，她就离开了。

卓直刃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立刻赶着马车上前。这一次的马车上标着镇国公府的标志，是沈掌柜派人从醉花楼送过去的。

“先回趟府里吧。”沈怀梅对卓直刃说完之后，便靠在车壁上出神。

她有些累了。

昨日又是奔逃又是淋雨，又因为慕子瑜离开忙到半夜，没睡多久就进宫来。始终绷着的精神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便立刻感觉到了疲惫。

可她还不能睡。如今终于暂时安全，她还回府里看看。

到了镇国公府，沈怀梅直奔佛堂，姨娘与祖母都在。沈怀梅与两人见礼之后，给佛祖上了一炷香。双手合十的时候，感觉到久违的静心。

她在心中将最近的事情慢慢捋了一遍，香都快燃尽了。

“祖母，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在沈怀梅闭上眼睛的时候，姨娘已经悄然退出去了，此时佛堂中只有她们祖孙两个。

“袁五是我派去的。他们大概会错了意，闹了误会，才出了这么荒唐的事情。”祖母率先开口。

此事沈怀梅已经查明，也不想多说。

祖母叹了口气，又说：“我感觉到了，佛祖在呼唤我。在去见佛祖之前，我想去看看荣镇，也想看看你们兄妹的婚礼。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沈怀梅抿了一下嘴，笑起来：“不会。我陪祖母北上，让祖母看我在荣镇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