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瑜直视沈怀梅,吞咽下嘴中的苦涩,问她:“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吗?”
沈怀梅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啊。”说完她自己就笑了,“我会去了解的,虽然说是私奔,又没说不准我带东西嘛,我会准备得足足的。”
“出门在外,那些准备只是外物。”慕子瑜心中苦涩,面上却装得古井无波,“我要北去三千里,那里的气候与荣京无一相同,虞虞,你适应不了那里的。”
沈怀梅不服气,凑近了想要扑进慕子瑜怀中撒娇,“你怎么知道我不可以,又没试过嘛。”
重新见到沈怀梅,慕子瑜总是想要拥抱她,沈怀梅主动的怀抱更是无法拒绝。
可是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慕子瑜轻轻抬手,制止了凑过来的沈怀梅。若是平时,只是抬起一只手,是无法阻止沈怀梅的。可是慕子瑜受伤了,十年的跨度总让他忽略这件事,沈怀梅却记得深刻,倒显得沈怀梅比他本人更在乎那个伤口了。
沈怀梅被阻止了也没有生气,只以为慕子瑜是担心伤口,又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
“你伤得这么重,也不好自己出去的吧,总要找人照顾你。”说着沈怀梅吐了吐舌头,又补充:“照顾一个人和照顾两个人也差不了多少,我也没那么难伺候。”
慕子瑜有很多话想说却不能说,他挑拣了一下,只问沈怀梅:“若是你在外面是生病怎么办?出了荣镇继续北上,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那里没有人,没有水,没有药。若是你生病了,便连吃什么药都不知道。”
“那就提前备好嘛,带上一些常用药就好啦。”沈怀梅想了想自己已经两年没有生病了,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心虚。
慕子瑜闭了一下眼睛,遮掩自己痛苦的神色,接着问:“若是常用药不起效呢。外面的环境与荣京不同,在外面生的病与在荣京生的病也不同,我们带过去的药不一定对症。若是药不起效,又该怎么办,便干扛着吗?”
沈怀梅不服气,“那你要是生病了怎么办?若照你这么说,你也可能走在路上生病了,带的药也不见效,你还有伤,你也干扛着吗?你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慕子瑜又不能拿前世的结果来举例,只是干巴巴地说:“我与你不同,我身体足够强健。”又突然想起沈怀梅自己好像提过身体不好之类的话,又说:“若补刀的是我,那个耍刀的根本活不下来。”
“哦。”沈怀梅气鼓鼓的,已经准备好耍赖了,“反正你就是不想答应我呗。”
慕子瑜还想同她讲道理,“虞虞,你看我现在身无长物,与你之间便只有一腔情意。可这情意,我们看着价值千金,外人看来却贱如草芥。若我凭着这一腔情意去府上提亲,怕不是会被打出来。”
“我与你之间的事,管别人怎么看呢。”沈怀梅虽然已经听进去,嘴还是硬的。
慕子瑜叹息,他又想要拥抱沈怀梅了,他抬了抬手,又放下,“那不是别人,是你的家人,我需要他们的许可,你也需要他们的祝福。不要任性,虞虞。”
沈怀梅站到慕子瑜的床前,问他:“那你想要怎么办?”
慕子瑜顺势拉住她的手,“请你等我,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便能在景国出人头地。到了那时候,我一定回来娶你。”
“那你要多久呢?”沈怀梅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问。
沈怀梅既然问了,慕子瑜便真的认认真真地算了,上辈子他斗倒他爹官居首辅用了五年,如今一切不过重头来一遍,只要压榨一下自己,便也很容易算出来。“五年,不,三年足矣。三年之后,我回来娶你,虞虞。”
只是上一辈子的慕子瑜一直不知道,镇国公府已经给沈怀梅说亲,只等着镇国公回京行礼,这才促成了沈怀梅的私奔之心。当年那个满口答应下来的少年不在乎这个理由,现在这个正在拒绝的慕子瑜也无从得知。
他不知道沈怀梅为何想要私奔,也没有去了解过。私奔也只是一种逃亡,既然已经准备逃走,便必然是有些不好的回忆。慕子瑜不会去问沈怀梅已经逃开的旧事,而他现在也没有勇气去问一问,她不愿意面对是什么。
可这世上没有不愿意就可以不做的事情,沈怀梅慢慢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轻声说:“瑜哥,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家里已经给我说亲了,对方是右相家的独子,不日就要完婚。”
突然得知这样一个消息,慕子瑜实在不知所措。
在他心中,沈怀梅是他藏在心底十年的亡妻。他为她扶棺立碑,他为她刻往生牌,他为她点长明灯。他与她之间,虽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有海誓山盟生死相随。
那十年间,慕子瑜一直对外宣称发妻已经亡故。为了沈怀梅的清誉,他无法说出她的名字,可他唤的每一声妻,都是她。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因为她家里给她说亲了,她才想要私奔。原来她想要逃离的就是这一场婚约。她不愿意嫁,她喜欢的是他,她想嫁的是他。
慕子瑜心中甜蜜与苦涩掺杂,脸上便显出了他的挣扎。沈怀梅看见了,便再次问道:“瑜哥,我要同你走,你应不应?”
“虞虞。”慕子瑜将答应的话语和血吞回去,痛苦地说:“你不能一起走。”
“右相公子颇有才名,我在学堂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了。他并非是个迂执的人,颇为灵活变通,很得其他师生的喜爱。他是右相独子,右相虽然势力比左相稍逊,待人却宽容随和,若是与他成亲,生活应当也和和美美的。我,比不上他。”
比起说服沈怀梅,他更像是说服自己。他看都不敢看沈怀梅,生怕多看一眼,便说不出这些自欺欺人的话来。眼前是他失而复得的妻,可他却在劝说她嫁给别人。
“若是你实在不喜欢右相公子,京中还有不少京中才俊可供你挑选。无论选谁,都比同我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长途跋涉要好。”
慕子瑜的眼中蓄着泪意,却仍旧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他不能停下来,他不能暴露一点软弱,他不能带着沈怀梅走,便不应该给沈怀梅一点希望。
若他的前路是沈怀梅的死局,他宁可看着沈怀梅嫁作他人妇。只要她能够健康地活下去,只要她能够平安喜乐,他便别无所求了。
他絮絮地说了许多,关于右相独子,关于边地苦寒,关于他的无能为力。到了后来,他说话也开始翻来覆去,好像只要多说几遍,便能接受这些了一样。
沈怀梅便一直沉默地听着,她沉默了许久,听慕子瑜同样的话说了好几遍,才轻声地问:“你一定要拒绝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无悲无喜。可是她一开口,慕子瑜便立刻闭嘴了,他将头埋得低低的,说:“右相府于你实在是门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好,就当我之前瞎了眼。慕子瑜,你走,你走便不要再回来。”沈怀梅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将一直拿在手上的锦盒扔到他的身上,跑了出去。
沈怀梅推门而出,一路跑远,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慕娘也没有停留,下楼去了。
洞开的门遮不住外面的动静,慕子瑜听着沈怀梅在走廊里远去,终于控制不住眼泪。他将整个上身蜷缩起来,伏倒在床上抽泣。
他咬紧牙关,不肯泄露一丝痛苦。可抽噎是无法控制的,眼泪也是无法控制的。他试图将一切都藏起来,可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慕娘进门便看到了他这样,帮他关上了门离开了。
慕娘站在门后,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号,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慕子瑜与沈怀梅本就是天上月与地上土,月亮偶然将光辉洒在地上,他们便以为这就是长长久久了。
可土就是土。风吹雨打,行人走踏,都可以轻易摧折。翻过一日,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挂在高高的天上,可地上的土却早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十年前,沈怀梅死在慕子瑜怀中的时候,慕子瑜没有哭。
他虽然遗憾,虽然悔痛,可沈怀梅的死亡是能够预见的。她那样虚弱,那样痛苦,却仍然留给他一张笑脸。沈怀梅的死亡不是离开,她是他亡故的妻,十年来,他们仍旧在一起。
可现在,慕子瑜知道,沈怀梅离开了,她不再属于他了。
而这一切,都是慕子瑜亲手推动的。是他,将她推到了别人怀中。是他,拒绝了她的靠近。
因为,他保护不了她。
假如他现在已经官拜首辅,他一定不会放开拉着沈怀梅的手。可他不是,他现在一无所有,他给不了她幸福。他看得到未来多光明,却也无法跨过中间的困苦,立刻到那个未来去。
若他年少有为,她一定不会放开她的手。可他不是,他拉不住她,他只能做出这般进退得宜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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