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仍旧能够听见陆续传来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在安静的环境中,规律得让人心烦。
就在慕子瑜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谢衍哼笑一声:“年轻人。”
语气中的嘲笑让慕子瑜忍不住皱眉。
慕子瑜一直很尊重谢衍。谢衍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却的确是位负责的老师,曾经也对慕子瑜倾囊相授。就算是已经学成的慕子瑜再遇谢衍,谢衍对他来说也是亦师亦友。
说起来,虽然是两人是父子,但从两人相处中确实一点也看不出来。传言慕子瑜是谢衍最特殊的儿子,说的可不是他一直不肯改姓名。
而不论慕子瑜怎么看谢衍,谢衍始终都是那个智珠在握的长辈。面对慕子瑜的时候,总是严肃的。后来发现慕子瑜的天赋出众,甚至还更加严厉了一些,就像是所有对晚辈寄予厚望的人一样。
眼前这个会嘲笑慕子瑜年轻,定力不够的谢衍,对比以往就显得有几分轻佻了。
一个人的变化不会是毫无来由的。按理说,如今谢衍败走出逃,被景国追杀,应该是在生死存亡之际。可谢衍不仅嚣张地绑架了他,还表现出一些性格上的变化,实在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慕子瑜越发警惕,遂闭口不言。
如今他不仅处于被动,而且也没有掌握什么有效信息,更加重了他的无力。在手脚都被绑缚,起身都不容易的这时候,慕子瑜能做的,也只有观察。
眼下可以供他观察的事物实在不多,房间陈设简单到一览无遗。慕子瑜猜测,谢衍以往大概没住过如此简陋的房间,景国的追杀还是影响到了谢衍。
房中最值得观察的就是谢衍,可慕子瑜一直在避免将注意力过多地集中到他身上。这是一种掌握主动权的技巧,也是谢衍曾经的教导之一。可是现在的情况实在没有太多可供慕子瑜发挥的余地,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谢衍。
谢衍还是从前的样子。逃亡的生活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执笔作画的样子仍然从容。只是慕子瑜躺在地上,视线受阻实在严重,无法看清谢衍在画什么。
好在,谢衍的创作很快告一段落。他将画纸高举,走到慕子瑜脚下的方向,将画挂到了墙上。那个位置,慕子瑜如果想要看清画的全貌,便需要挪动身体。对于手脚被缚的他来说,实在是丑态。慕子瑜不愿意,便只好在缝隙中窥视一二。
谢衍将画挂好,便向慕子瑜走来。完全没有帮慕子瑜解绑的意图,反而直接在他的面前席地而坐。
“你猜出这里是哪里没有?”谢衍问。
因为两人位置的关系,慕子瑜不得不仰视谢衍。这种感觉实在是久违了。他始终对仰视他人这件事心怀屈辱,只是曾经身为无名小卒的他只能忍耐。自从有了曾经官居高位的记忆,忍耐也变得十分艰难。
谢衍自然是知道慕子瑜这个毛病的。只是年轻人,恃才傲物也是很正常的,既然慕子瑜不喜欢仰视他,谢衍也就迁就了。眼下的这个局面,则是谢衍故意为之,是警告慕子瑜以后不会再放纵他的意思。
慕子瑜咬牙,还是乖乖回答,“船上。”
“猜得不错。我还以为你把脑子也一并丢了呢。”谢衍哼笑一声,“那你猜我绑你来的原因没有?”
“那些死士里有你的人。”慕子瑜将回答从牙缝中挤出来。
“你说的对,但这不是原因。”谢衍从怀中取出一柄无鞘刀,他用指尖抵住刀尖,赞了一句:“真是一柄好刀。”
那柄刀慕子瑜熟悉极了,正是他平日里绑在手臂上的。那柄刀曾经也绑在沈怀梅的手臂上,后来被沈怀梅送给他。慕子瑜用这柄刀杀过人,也因为这柄刀数次死里逃生,景国许多人都知道慕子瑜有柄削铁如泥的袖刀。
若不是这柄刀被搜走了,慕子瑜也不会落入眼下动弹不得的窘境中。
谢衍一边把玩这柄刀一边问:“你不接着猜猜吗?”
“您没想杀我,何不开门见山一点,直说您想做什么。”慕子瑜试图抢夺对话的主动权。
“我也没想做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你来了,邀请你来做客。”谢衍又笑了一声,他一边站起身一边扶着自己的腰,“老喽,坐这么一会儿就腰疼。”
站起身的谢衍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慕子瑜,他手一松,刀就直直地掉下来,直插在慕子瑜手前的地板上。“哎哟,利刃虽锋,要是握不稳可是会伤了自己的。”
听了这句话,慕子瑜终于明白谢衍绑架他的原因。谢衍是不满他放下景国事务,追着沈怀梅。不过既然谢衍不满的是他,沈怀梅的安危就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慕子瑜沉默不语,将自己手脚上的绳子割断之后,便将袖刀重新收好。待他将衣衫打理整齐,重新面对谢衍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
虽然与谢衍共事许久,也两度推翻他的摄政,可慕子瑜一直不敢保证他完全看懂谢衍。在他看来,谢衍这个人的权力欲并不重。甚至两度夺权的时候,他都感觉出来谢衍的退让。可谢衍确实将景国皇室杀得只剩小孩子,把握景国朝政二十余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权力欲。
慕子瑜原本以为这样矛盾的谢衍是能够理解他的。一个能够放弃摄政之位的人,应该也能理解他愿意试图放弃首辅之位。
可谢衍不理解。他甚至因为察觉到慕子瑜的意图,直接不顾自己还在潜逃中,就将他绑了。
慕子瑜也不能理解。总不能你谢衍可以不做摄政,他慕子瑜就不能不做首辅吧。
在与谢衍对话之前,慕子瑜先看了一眼他之前挂上的画。之前只能在缝隙中看到部分,如今看到整幅画他也有些愣了。
那是一扇打开的窗户,窗外画着日月交替。虽然画面简单,可在这没有窗子的房间中挂上这么一幅画,倒也有些讽刺的应景。
“您这是在船舱里躲疯了吗?以您之能,来到昌国还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吗?”慕子瑜看着画挑衅谢衍。
谢衍也不生气,只是语气里的嘲讽也压不住,“你就只看出这个吗?”
当然不。慕子瑜当然知道日月交替才是这幅画的重点,他只是在口头上泄愤罢了。
“您要是没事,就送我回去吧。与荣国的谈判不日就要结束,齐昌之战也耽误不得。”
慕子瑜没有详细解释他的计划,反正谢衍应该也都知道。
两人正说着,刚刚那个想要给慕子瑜喂水的人直接推门而入。他无视失去了束缚的慕子瑜,径直走到谢衍面前,说道:“摄政,人来了。”
谢衍闻言点了点头,指着墙上的画道:“你先把这幅画送过去,请客人稍候。”
目送着来人离去,慕子瑜才挑眉问道:“怎么,您又找到新的私生子了?”
“他叫李潜。”谢衍瞥他一眼,满意地看到慕子瑜错愕的神情,转而说道:“走吧,和我一起去见见客人。”
李潜,听起来是个普通的名字。但是在景国皇室的谱牒上写着,十四皇子,名李潜。
慕子瑜跟在谢衍身后,思考着他的目的。
能够跟在谢衍身边的人怎么可能普通,若此人真是十四皇子,小皇帝的弟弟,那谢衍的野心便昭然若揭了。二十年前他是怎么扶持李涯做小皇帝的,现在他也同样可以扶持李潜。只是慕子瑜不明白,谢衍将这件事告诉他是为什么?总不能是谢衍顾念父子亲情,给他机会另投明君吧。
还不待慕子瑜理出个头绪,便又看见谢衍给他准备的惊喜——他们此行的客人,是沈怀梅。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在船舱的最顶层,此处四面洞开,悬挂纱帘以遮挡。虽然此处摆放了桌椅,可看其风格与周围并不搭配。想来是为了待客特意准备的,平常时候这里应该只是一个平台。
不得不说,这种结构的船慕子瑜竟然还有点熟悉。曾经荣泽河上也曾漂过几艘这样的船,甚至还有人邀请慕娘上船奏乐。
虽然之前猜到谢衍躲在船上,可那是因为昌国水系发达,又临近大海。慕子瑜可从来没有想过谢衍竟然躲在一艘花船上,甚至还邀请沈怀梅上船。慕子瑜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可他克制住了,并没有开口。
沈怀梅当然也看见了慕子瑜,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只是站起身,看着谢衍走到身前,才说道:“摄政大人好谋划,把我的人骗得团团转。”
“握瑜夫人也好胆量,竟然真的独自前来。”谢衍闻言也爽朗地笑了,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点慈爱。
慕子瑜十分熟悉,知道这是他面对顺眼小辈的态度。可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会一来一往,似乎早有交集的样子。
谢衍指了指摆在桌上的那幅日月交替,问道:“夫人觉得老夫此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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