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馆这次准备的船只不大,船舱里坐了两个人之后就显得有些局促。
沈怀梅发现慕子瑜跟着一起进来了,却也没去看她。她的视线看向了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
暗夜下,只有船顶四角燃着灯。其余部分都藏在黑暗之中,反而衬得那艘船的庞然,像是什么不可战胜的妖魔。
这个形容也可以送给船上的人。沈怀梅之前也常常与左相右相打交道,明明都是同龄人,又有差不多的地位,谢衍却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明明谢衍全程都笑眯眯,像个慈祥的老者。沈怀梅却总是觉得在面对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已经计划好该如何将她吞吃入腹。若是可以,沈怀梅一点都不想与谢衍为敌。
然而,她此行的目的就是拉拢昌国,抵抗景国。只要谢衍仍然心系景国,两人之间就没有谈判的余地。
这样说起来,谢衍这个景国前摄政,可比慕子瑜这个景国现首辅忠君爱国多了。
想到此处,沈怀梅忍不住笑出声。
慕子瑜始终注视着沈怀梅。在那艘花船上的时候,走在她后面的时候,进入船舱的时候,慕子瑜的视线始终不曾偏移。因为沈怀梅无视的态度,他便始终沉默不语。
此时见到沈怀梅突然笑出声,慕子瑜也忍不住跟着勾起了嘴角。
“你笑什么?”沈怀梅突然发问。
慕子瑜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答道:“看见你笑了。”
刚刚沈怀梅一回头,就见慕子瑜笑得开心,于是便直接问了出来。她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回答,脸上的表情重新僵硬起来。
“那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
慕子瑜摇摇头,答道:“是会让你开心的事。”
于是沈怀梅便将两父子的对比说了出来,哪想到慕子瑜竟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他确实比我爱国,可要说忠君,我能甩他八条街,所以我们打平了。”
这个一本正经的笑话逗笑了沈怀梅。眼下气氛正好,沈怀梅将头靠在窗边,斜着眼去看慕子瑜。远处烛火氤氲,在慕子瑜脸上投出隐约的暖黄。
过去的影子随处可见,今夜实在是有太多细节将沈怀梅拉回六年前那个花神节之夜。
那夜,她与慕子瑜一同听说书人将才子佳人的故事,便一头栽进那个情深似海的故事中,被花香醺醉。如今,曾经的才子果然功成名就,过去的佳人好像仍红颜不改。只是两人对坐,却连一束花也捧不出了。
面对慕子瑜,沈怀梅如今也只剩下心平气和地问一句:“要将你送到哪里去?”
比起一直以来对他的故作无视,如今沈怀梅的温和态度反而更让他无措。
想念一个人久了,对她的记忆难免会加上自己的想象。虽然之前不曾经历过,但慕子瑜确实数次模拟过沈怀梅因为赌气而故意不理他的情况。每一次,不管经历多少曲折,两人总会在漫天星辰下相拥和好的。
在慕子瑜的记忆中,沈怀梅便是一个爱情都十分强烈的女子。即使不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生气的时候故作无视,都是她爱的另一种表达。
可她怎么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呢?沈怀梅自然是一个温和的人,她会对许多人都礼遇有加。她待自己身边的丫鬟嬷嬷宽宥,对自己手下的人和善,可是她怎么能这样同他说话呢,在她与他生气的时候?
慕子瑜不解,甚至更多的是惶恐。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慕子瑜没有答话,沈怀梅又问了一遍:“怎么,你还没决定好之后住在哪吗?”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带笑,表现出一个非常放松的姿态。
慕子瑜应该高兴的,因为沈怀梅愿意在他面前放松下来。可他高兴不起来,两人之间隔着国家,隔着忠义,隔着那么多沈怀梅在意的事情,她怎么会突然好像全不在意一样。
明明之前,还一直无视他。就因为他说了几句胡话,便转变了态度吗?怎么可能,她才不是这么好哄的人。
看慕子瑜仍旧不答,沈怀梅也不再问了,整个人趴在窗边看外面。
之前船舱里就没有点灯,两人进来依旧没有。此时照明全靠外面的光亮,从窗户微弱地渗进来。此时沈怀梅一挡,直接挡住了一半的光源,船舱里更加暗了下来。
慕子瑜在黑暗中看向沈怀梅的背影,不知该作何反应。沈怀梅如今,无论是说话还是行为,无一不展示着她对自己的不在意。若她还记得,就该知道,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将自己的后背毫不设防地露给一个爱慕她的男子有多危险。
可她仍旧如此,慕子瑜不想去假想沈怀梅是格外信任他的人品,还是另外的可能。
总之,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隐在黑暗中,看她的背影。
这与从前又有什么不同?六年前,他不就是这样,在黑暗中看着她一颦一笑,猜测她的性情喜好。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只能隐在暗处,如今他已经官拜首辅,却还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干脆直接抱上去吧。慕子瑜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他已经渴望这个拥抱太久了,他只要稍微抱一抱就好。
“慕子瑜。”
沈怀梅的呼唤打断了慕子瑜的思绪,也止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沈怀梅仍旧趴在窗边,背对着慕子瑜,江风穿过小窗,扬起了她披散在身后的头发。
慕子瑜虚虚抬手,让飞散的发丝穿过他的手指,轻轻应声:“我在。”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沈怀梅抱怨的口气中带着亲昵,那是慕子瑜熟悉的语气,令他激动地上前几分,只要轻轻抬手,就能将沈怀梅拥入怀中。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觉得你应该是要出人头地的,不然也不需要大费周折去景国了。后来我又想,你去景国这一路,到底有多大费周章。”沈怀梅并不需要慕子瑜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最辛苦的地方就在接近我。因为认识了,后来一路北上,你有商队照拂,甚至还是军队护送。这么想想,好像也不是很辛苦。”沈怀梅转回身来,看到慕子瑜近在咫尺也没有惊讶,她微微往后靠了一下,那是一个拒绝的姿态。
慕子瑜看到了,他恨自己看懂了,于是只好沉默着后退。
“因为明白了我的存在给你带来多少便利,我就又开始想,会不会,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我。我出现在你面前,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于是,你便像过去每一次抓住机会一样,抓住了我。”看着慕子瑜后退,沈怀梅笑了。
“原本我还不确定的。可是你这次回来,说什么选我,说什么再续前缘。”沈怀梅的笑容愈发灿烂,只是说出的话皆是诛心之语,“你知道吗?你说那些的时候,我只觉得,你抛弃景国的样子,和你离开我的时候真像。”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视,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可慕子瑜甚至想象出了沈怀梅的神情。应当就是不久之前,她与谢衍说话那时候一样。
“慕子瑜,过去那些情爱,我已经不想去判断真假了。既然你能抛弃过去的一直追求的权力,想来抛弃小小情爱也不在话下。”沈怀梅让开窗口的位置,指着外面说道:“我们早就结束了,走吧。”
窗外,一艘一直跟着他们的船慢慢上前,与他们所搭乘的这艘平齐。那艘船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识,反而在这水面上显得突兀。毕竟今夜是花神节,昌国虽然没有繁花似锦,也都在船身上做了许多装饰。
那艘船船头坐着一个人,沈怀梅不认识,慕子瑜却是认识的,正是他派出去干活的死士首领。
“虞虞……”慕子瑜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他知道,若是他此时离开,之后两人之间便真的没有可能了。可话到嘴边,却又词穷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剖白自己的真心,才能让沈怀梅相信她。
“虞虞并不是我的名字。”沈怀梅靠着舱壁,视线看向窗外,“现在叫我握瑜夫人的比较多。其实,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你没有抛弃我。”
慕子瑜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无法阻止沈怀梅继续说下去。
“我同你私奔,一起北上。可也是因为我偷偷北上,没有士兵护卫,我们只能两人一马,独自穿过历国草原。你说的对,我身体不好,过不去,只能病死在草原上。
“我们以天地为证,星辰为媒行了婚礼。我死之后,你亦称我为亡妻。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止他人想要与你定亲。而我,你的亡妻,便是你在多方势力之间腾挪的借口。你在我这里的印象,便只是这样的小人罢了。”
那艘船靠得非常近,完全挡住了沈怀梅望出去的视线,可她仍然望着外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说:“走吧,我们早就结束了。”
慕子瑜沉默良久,却一点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登上了隔壁的船离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沈怀梅冲着外面吩咐:“别绕了,赶紧回去休息了。”
她始终没有改变姿势,一直往外望去。只有她自己知道,都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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