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捡家在邻市梧城。
徐挽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都跨市了,还是纯走路,用脚步丈量距离。
真是做鬼比当人的时候潇洒多了。
需要有门禁卡才能进小区,周捡才不管,大摇大摆走进去,期间还在门卫大爷跟前停留,高兴地去摸大爷白花花的胡子。
周捡:“没想到才两年,彭爷爷的胡子已经这么长了。岁月的象征呐,不像我,还是这么年轻。”
听着语气还有些骄傲。
徐挽提醒:“这不是好事。”
周捡毫不在意:“哎呀,乐观点嘛。想得多老的快。”
很好,徐挽被说服了,也没忍住去逗逗大爷的长胡子。
事实上,她早就想摸了。
虽然摸不到……
周捡也是。摸不到也要摸,还摸得很开心。
他真的很容易满足。
他的快乐也很简单。
摸完胡子蹦蹦跳跳向前,雀跃道:“我家门前种有桂花树,特别香!走,大哥带你去赏花。”
还大哥,他真是得意忘形了。
徐挽感到好笑,也不管扫不扫兴,直言:“现在是冬天。”
“噢,对哦,现在没开花。”周捡脚下踉跄了一下,被自己蠢笑了,“我爸说桂花门前立,招财进宝又聚财。也不知道他哪儿来这么多讲究。我妈更喜欢白玉兰。你不知道,为了种什么树这件事,他俩吵了一个星期都没争出个结果。最后没法儿,只好一边种一种,左边玉兰,右边桂花。真是,一点都不对称。”
周捡:“我爸也是,总爱惹我妈生气,生气了还得他自己去哄。次数多了,我妈就给我爸定下了个规矩,以后道歉前先写一万字的忏悔信。笑死我了,真会给自己挖坑。不过也还好,一万字还没我爸写的小论文字多呢。”
“他们俩相处模式就这样,成天拌嘴,也有意思的很。哎呀,突然有点想我爸妈了。”
徐挽是个合格的倾听者,直到他说完也没出声。
她想,周捡口中的有点想应该是很想念了吧。
“到啦。你看,就是这两棵……”周捡的声音戛然而止,连话中的情绪也都没了。
顺着他的视线,徐挽看见这栋三层中式别墅门前的园子已经荒芜,厚厚的积雪掩住原本的砖石小路,藤条秋千孤零零在风中摇晃。
这里,似乎许久没人住了,雪地里连脚印都没有。
周捡静静看着。
他鲜有的沉默,即便他不说话,徐挽也感觉到了他的难过。
不知他在风雪簌簌中这样站了多久,天色将暗时,周捡才缓缓开口:“要不,我们在这里等等?没准儿等会我爸妈就回来了。肯定是风雪太大,回来的路难走了点。”
徐挽点头,“好。”
俩人穿过院子,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两只鬼就这样乖乖坐着,在偌大的雪里等着。
身后是周捡再熟悉不过的家,可他不敢回头看。
周遭环境随着夜色的深沉而逐渐模糊,徐挽看不清周捡的脸,鬼不会呼吸,她也感受不到他的起伏。
时间已经很晚了,还没人回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犹豫间开口:“那个,你别担心哈,反正我们时间特别多,可以再等等。”
小区的路灯依次亮起,雪花在路灯的映射下纷纷扬扬。
时至夜晚,这所庭院的景色真的极美。
周捡噌地站起来,跑到秋千前坐下,拍拍旁边空余的地方问:“要不要过来坐呀?”
徐挽坐过去。
周捡长腿支着地面,用力一晃,荡起秋千。
他仿佛又变得快乐起来,“这秋千很宽吧,足够坐三个人呢。之前我跟我爸妈总是在这儿荡秋千。我们还荡过那么高呢。”
说来奇怪,秋千他能坐的上去,还能荡得起来,长腿在空中晃呀晃,还不忘伸手向徐挽炫耀自己荡过那么高的勇气。
徐挽捧场:“那你很厉害啊,我都不敢荡那么高。”
事实上,她只荡过室内秋千,坐在秋千吊椅上晃,根本一点都不尽兴。但那是徐女士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对她做的最大让步。
所以,她也很满足。
头发被扬起,风从发间穿过。
是自由的感觉。
徐挽:“没想到在室外荡秋千是这种感觉啊。”
她不需要去晃,只要跟着周捡,坐在周捡旁边,握紧他的手腕,另一手抓住扶手就好了。
她感到新奇,灵魂跟着秋千的高度升起落下,跌宕起伏,就连那埋藏在心底对死亡的恐惧也因为刺激被抛诸脑后。
太痛快了!
还没等徐挽尽兴,周捡就慢慢停了下来,懊恼:“我忘了,这样不安全。”
徐挽着急:“周捡!都做鬼了还管什么安全不安全?”
她正上头呢,这鬼说停就停了。
这是徐挽第一次喊他名字,声音蕴着怒气,和说话时淡淡平和温柔的感觉不同。
情绪显而易见。
周捡好笑地问:“怎么?你还玩上瘾了?那你玩吧,我玩腻了。”
徐挽口是心非:“怎么可能。”
“我就猜不会这样嘛,行,那我们坐下来歇会儿。”
“……哦。”
徐挽兴致缺缺。
周捡却跑到庭院角落,指着这里,笑嘻嘻:“这里有个狗洞,之前我逃课去网吧打游戏,等回来时天都黑了,我怕走正门,被发现就钻这个洞回家。结果很快就被发现了,我妈追着我打,不过我跑得快,她没打到哈哈。”
徐挽:“那你还挺光荣。”
周捡:“那当然了。人生苦短,还好我什么都体验了一次。”
徐挽没钻过狗洞,也没体验过刺激的东西,更没逃课。就算离开学校,她要去的地方也不会是网吧,而是医院。
听周捡说到这里,徐挽很难不羡慕。
昼夜交替,过了两天,也没见有人回来。
周捡终于做足心理建设,趴在落地窗前往室内看。
户外一片狼藉,但好在客厅陈设跟以前一样,没有搬家的痕迹,也许爸妈是出差去了。
肯定是这样。
周捡自我安慰后,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徐挽说,“那个,让你在这儿陪我等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抱歉哈。”
徐挽问:“什么才算是有结果?”
周捡还是笑:“看一眼他们。我都快忘了我爸妈长什么样了。”
他说的轻松,徐挽听得沉重。
那他父母会不会也已经忘了他?
忘记了,才决心搬走。抑或是想要忘记他,才离开到处都有他存在痕迹的地方。
徐挽心情复杂,不忍说出口。
周捡决定要离开了,沿着来时的路,经过门卫室。
门卫大爷在犯瞌睡,脑袋贴着墙壁,一点一点的。
周捡一脸严肃蹲下来,语重心长:“彭爷爷,您可不能再这么睡了,会着凉的,您年纪大了,得注意身体。困的话就去床上睡呗。”
门卫室里摆有一张一米左右的床,被褥很厚。最主要的是门卫室开着空调,暖和。
周捡示意徐挽看,“那床是我买的,彭爷爷还留着呢。他肯定很想我。哈哈哈哈。”
没得到回应,他又害羞了,“我有些大言不惭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徐挽:“不会啊。爷爷看到那张床肯定会想起你的。”
正在此时,小狗汪汪的声音响起,叫声由远及近。
彭爷爷也被小狗的叫声吵醒,拢了拢军大衣,朝它招手:“小黑啊,这么冷你不好好在狗窝待着跑过来干嘛?”
周捡得意:“小黑是我给它取的名字,怎么样?不错吧。”
小狗通体白色,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很聪明,肥肥的跑起来却很灵活。
徐挽:“明明是白狗,为什么叫它小黑?”
周捡:“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小黑是我在路边捡的一只流浪狗,它当时脏兮兮黑漆漆的,像在墨里滚过一样,所以我就叫它小黑了。谁知道给它洗完澡才发现它的毛原来是白色的。哈哈哈哈。”
他很高兴,不由自主朝小黑伸出手想摸它,后知后觉才想起摸不到。
小黑已经乖乖躺倒了,一副我很乖随便摸的姿势。过了会儿,发现没有熟悉的感觉,才站起来,向前两步到周捡面前,敦的坐下来,巴巴地盯着周捡。
它能看到周捡。
连带着冲徐挽示好。
可惜狗狗不懂主人明明回来了,为什么还不摸自己。
小黑的耳朵耷拉下来,徐挽竟从它的眼睛里看出了难过。
小黑靠近周捡,想伸舌头舔他,想用脑袋蹭他……
周捡抬手揉揉眼睛,他想哭,可哭不出来。须臾,他勉力扬唇,手覆在小黑头上,虚空摸了几下,哽咽,“小黑,我要走了,你别太想我啊。这么冷的天儿,就别总出来了,生病了怎么办?”
小黑听懂了似的,冲他汪汪几声,乖乖走到彭爷爷身边卧下,躲在彭爷爷的大衣下,只是一直盯着周捡,不肯移开眼。
它又汪汪的叫,叫声听着哀鸣,圆溜溜的眼睛里似乎要滚出泪水。
彭爷爷不解,拍拍小黑的狗脑袋,“乖一点,小黑,别叫,吓到别人怎么办?”
小黑歪了歪脑袋,执拗地呜呜两声。
周捡:“乖,好小黑,记得想我哦。”
知道他是要走了,小黑‘唰’的彭爷爷衣服下钻出来,拔腿跑向周捡,四条小短腿蹬得飞快,张嘴去咬周捡的裤脚,却扑了个空。
周捡弯腰看它:“好小黑,乖啊。”
周捡走了,是在小黑的目送下离开的。知道留不住他,小黑只得回到彭爷爷身边,表示自己会听话。
彭爷爷不解摸摸狗头,“小黑,你今天怎么回事?”
走出几条街,周捡才停下来回头看,身后是宽阔的街道,来往的行人,没有小黑,也没有彭爷爷。
他只是望着家的方向出神,和尚入定一般。
徐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打扰。
梧城真的很漂亮,建筑古色古香,保留着最原始的风貌。难怪徐女士总说等她病好了要带她来梧城玩,如今可好,她抛下徐女士自己一个人来了。
肩膀被周捡轻拍了一下,她才回过神,仰头看他,却发现周捡的黯然已经消失。
“在想什么呢?”他又恢复了之前那样,笑容灿烂,“走,去那家店坐坐。”
当然是想家啊,和你一样。徐挽心想,没说出来。她真的有点佩服周捡这样了,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没烦恼,心特别宽。
周捡边走边给她介绍:“这家臭豆腐店,可是我最喜欢的店了。味道正宗,又臭又香,这老板可是地道的襄城人。在梧城上大学,毕业跟老婆结婚就留在这里。听说他家在襄城也是开的臭豆腐店,这可是祖业。”
连别人家里的事情都知道的这么清楚,他到底是有多喜欢吃臭豆腐啊。
等等,臭豆腐?
徐挽反应过来,睁圆了眼睛,“我没吃过。”
周捡眼疾手快拽住想要逃走的她,“喂,别走啊,很好吃的。等你醒了后记得请我吃。”
徐挽应下:“……好。”
两只鬼坐在臭豆腐店门口的冰冷的石砖上,因为周捡想多闻闻这香味,他可馋太久了。
日头渐足,行人越来越密,来梧城的游客很多。
周捡:“等你醒了一定要来梧城好好逛逛,樱园、闵山寺、娄镇……玩是次要的,你替我多吃点梧城的馄饨、辣子面、臭豆腐……”
徐挽抿了下唇,“医生不让我吃辣。”
周捡:“哦对,我忘了。没事没事,你把它们给我当祭品就好了。”
徐挽:“你这么喜欢这些,清明的时候你爸妈肯定给你供过吧。”
周捡:“不知道,反正我没吃到啦。”
太阳晒在鬼身上也很舒服,虽然感觉不到温暖,但心里就是很满足。
还好不像电视里表演的鬼晒太阳会灰飞烟灭,死都死了,连阳光都不能见也太可怜了吧。
周捡才不要做蝙蝠。
梧城不愧是水乡,小桥流水行人如云。
周捡跟徐挽去小河边坐着听流水潺潺,又去了樱园,周捡说樱园树多,非要给徐挽表演上树掏鸟蛋。
冬天哪有鸟蛋啊,只有空空的鸟窝,连只鸟的影子都不见。
周捡才不管那么多,指着那颗光秃秃的树说:“看到了吗?这棵树我活着的时候爬过,结果被工作人员拖下来赶出园子了。”
原来一个人的生活可以这么丰富啊。
徐挽想。
她说:“我做过最大胆的事也就只有背着徐女士偷偷吃棉花糖了。”
周捡两眼放光,“我也喜欢吃棉花糖!尤其是兔子棉花糖,我最喜欢先吃两个兔耳朵,啊啊啊好想吃啊!”
徐挽语塞:“请问,有什么是你不喜欢吃的?”
周捡苦思冥想,最后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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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两年要么饿着肚子,要么吃坏的烂的食物,周捡好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每次馋的实在不行,只能去多闻闻香味,骗自己闻着闻着就饱了。
他叹气:“你没想到吧,鬼也是要吃东西的。”
刚好,徐挽也饿了。
于是,两人再度踏上找吃食的路,周捡提议去最近的闵山寺。
徐挽得知后震惊,“你要跟佛祖抢吃的?”
周捡眨眨眼,“不行吗?”
看来周捡不仅心宽乐观,还胆比天大。徐挽觉得,身为鬼,这样堂而皇之去踏足寺庙已经很过分了,居然还亵渎佛祖拿供品。
她不敢。
周捡看出她的顾虑,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己上去。”
徐挽的肚子很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几声,思前想后,她决定一起去。
爬山的路难走,何况还是雪后的山路。天气晴好的时候三个小时就能爬到山顶,此时爬到天将破晓还没走到。
他们就像不知停歇的机器,一步一步没停过。
突然,周捡猝不及防停下了,徐挽措手不及,险些撞他背上。
“怎么了?”徐挽问。
然而许久周捡也没说话。
难道是被佛祖发现他的不轨,惩罚他了?徐挽很难不这样想。她还是挺喜欢看志怪小说的。
过会儿,周捡开口:“我是在这儿死的。”
“就这里,这棵树,这个坑。”周捡补充。
他声音听着有些涩。
徐挽愣住了。她没敢说话。
怎么回应才能自然?
需要安慰他吗?
没等她想出个结果,周捡就又出声了:“我给你讲讲我是怎么死的,你想听吗?”
“好。”徐挽毫不犹豫。
但这是个沉重的话题,必然涉及悲伤的回忆。
她赶紧补充:“我肯定是病死的啦,估计也要不了多久我就死了。”
徐挽说的生硬,也不知道周捡听了能不忙感受到点安慰。
周捡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等她确切的回答,而不是这样毫不相关的话题。
徐挽只好说实话:“想听,其实我很好奇你的死因。周捡,你为什么十五岁就死了,你又不像我有先天性疾病。”
她好奇,可她不敢问。
而现在,周捡想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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