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口白牙

窗帘紧闭着。

昏暗的房间里,长发男人靠在床头抽烟,一口接着一口。

他身旁烟灰缸里,已有数具烟的残尸。

手机蓝光照亮他的侧脸,听筒里不断有人说着什么,声音担忧,急躁。

“亭亭,你还在听吗?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现在自己住的地方像什么样子?”

他并不应声,只是听着。

“我对你要求不高,你能活出个人样来吗?整天窝在出租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都要废掉了知道吗……”

男人听到这里,手指弹动,抖落一点烟灰。

烟头掉下一层皮,内里猩红,闪着火光。

“你今年都二十七了,也不想着谈个对象,以后老了怎么办?人上了年纪需要的是陪伴,你现在这样,有哪个小姑娘会要你?

“你的病怎么样了?还会不会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是不是又胃疼?家里还有药吗?

“你总这样不说话,你到底是想干嘛啊?

“你也别总觉得我说你是我怎么样,你是我的孩子我才说你,别人家的孩子我会说吗?你是不是还埋怨我?

“永远都是这样,不理我,我是在和一堵墙说话吗……!”

男人拿开烟,张开嘴唇,像是想反驳什么。

但经年累月的经验告诉他,还是不要说了,不然这通电话的时间还会继续狂飙。

很快,那边的人得不到回应,长长叹气。

“真不知道我每天这么操心你是为了什么,一点也不在意自己以后,你现在这样,真不知道以前考那么好的学有什么用,人生都被你活废了,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一句话很长,不知道戳中男人哪个点,他猝然摁断电话。

谢松亭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黑色的四角短裤,即使室内昏暗,也看得出他双腿又长又直,夹着被子靠坐着。

他扔开手机,重新咬住烟。

咬着的烟越来越短。

临近抽完,烟嘴挂不住烬,掉在他腿上一长截烟灰。

灰以为能烫到谢松亭的腿,没想到本人毫无反应,只能悻悻从他长腿上滚下去。

满屋都是川贝枇杷甜涩的味道。

谢松亭在云山雾罩的烟气中伸手,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换成盘起腿,双手搭在膝盖上的姿势,像个要入定的、疲惫而又年轻的神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维持这个姿势累了,总算起了身。

长发微卷,有些粗糙,男人并不养护,站起来时像带着一堆沉重的杂草,摇摇晃晃。

他个子很高,目测超过一米八五,一旦站起来,这出租屋就不够看了。

刚刚立秋,蓉城还算夏夜……

不,不是夏夜。

谢松亭拉开窗帘,霎时天光大亮。

竟是曝烈的晴天。

阳光照在谢松亭惨白的脸上,照亮他浓重发青的黑眼圈。

他眯了眯眼适应阳光,绕过屋里地上随处堆放的外卖垃圾,走向阳台,打开窗散烟味。

泡泡不喜欢烟味,谢松亭只在它离开家的时候抽,等早上它从外面回来,谢松亭也抽完准备睡了。

十点半,紧闭的出租屋门口一声低叫。

这声音对一般人来说相当小,稍微不注意就错过了,一直坐在门口的谢松亭伸长胳膊,打开防盗门。

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等待,只是手里没了烟,下意识动着手指。

“喵~”

不多时,一只奶牛猫从门缝挤进来,灰头土脸的,叫了一声。

这是泡泡。

谢松亭说:“回来了。”

泡泡在门口坐下,开始了每天回家的清洁流程。

舔毛。洗脸。

它舔毛舔得十分细致,发出啧啧的水声,遇到打结的地方还会咬开,整个脑袋都在用力。

谢松亭看了它一会儿,说:“我睡觉了。”

泡泡的舔毛工程也已经进入尾声,喵了两喵:“对了,你要去找个工作吗?”

谢松亭放在地上的视线定住了,掀起眼皮。

他有一双介于东西方人种之间的眼,睫又长又密,双眼皮存在感极强,弧度微妙,抬起眼时,眼尾微翘,带点咖色。

此刻,眉弓的阴影投落,他不说话,眉眼很冷,像块薄冰。

泡泡仿佛没看见他的眼神,自顾自喵:“那给我买猫粮的钱还有吗?昨天看见你手机,银行卡里还剩三百。我小弟说你们人类这么点钱活不了多久,你会死吗?”

谢松亭僵在原地。

泡泡乘胜追着喵:“视频呢?还有收入吗?”

长发男人眼睛瞄到脚边分叉的发尾,伸手掐断了,沉默半晌,才回应了奶牛猫的两个问题。

“这个月视频收入就五百五。没法找工作。”

泡泡舔舔爪子,接着往自己脸上招呼,洗了洗脸,和他闲聊。

“加起来也就八百五,你真不去找个工作?饿死了怎么办?精神分裂就这么严重?哪都不能去?”

“……倒也不是。”

谢松亭沉默着不说话。

泡泡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继续喵。

“问这些没别的,你买不起粮了我就让我小弟给我留点吃的,别担心我。”

“嗯。”

作为一只猫,泡泡独立冷静,不亲人,和谢松亭的关系与其说是主宠,更像室友。

谢松亭被生存问题激得困意去了大半,撑着膝盖起身,说:“我再更新两个视频。”

泡泡舔完了毛,前爪直立,后爪蹲坐,和他喵喵。

“好啊,不过接广告的钱你都用在哪里了?上个月不还剩一万吗?”

“买了咨询师的咨询时间,一小时四百,二十个小时。”

“这才八千,还有两千呢?”

“转我妈了。”

泡泡点点猫头:“哦……咨询师约的什么时候,你能正常在家给我开门不?”

谢松亭:“今晚你先在家,不知道路上回来要多久。”

“好吧,怕我小弟们想我。”

“你等等我。”

“成。”

一人一猫确定时间,同时走向卧室。

泡泡跳上自己专属的毯子,等谢松亭拿来支架、手机,最后从防潮箱里把麦克风拿出来。

“这是不是全家最贵的东西?”

“是。”

麦克风的价签他没扔,一万二。

他把动圈麦组装好,放在泡泡头顶。

泡泡在窝里打了个滚,开始打呼噜。

谢松亭是个宠物博主,主要拍泡泡打呼噜、舔毛,也是一种A**R,国内拍的人不多,有七八万的粉丝,再往上就上不去了,勉强够到不温不火。

他的视频没什么新意,就是各种猫的声音,再升级只好在布景方面多下功夫,因此泡泡用的东西比他的还要好、还要干净,比如猫窝、猫爬架、猫秋千,就为了观感好。每次拍视频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

上个月好不容易接了个广告,是个和宠物毫无关系的腰枕。好歹也算接到了。

视频拍也就拍十几分钟,谢松亭拿到所有的素材,很快结束。

泡泡从窝里爬起来,“秋千上再拍十几分钟的?”

“好。”

两个视频拍完,谢松亭把物件归置好,走回床上。

光照到另一侧床沿。

他只穿着一条短裤,苍白瘦削的胸膛被阳光一照,现原形似的看到皮肤下青绿的血管,再加上飞乱的长卷发,活像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谢松亭困倦地闭了闭眼,长而柔软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懒得拉窗帘。

“泡泡大王。”他闭着眼睛喊。

泡泡正在秋千上和自己的尾巴玩,听他这么喊,骄傲扬头,看向他的方向。

“大王在呢,又有什么做不了让大王帮忙?”

谢松亭指指窗帘。

泡泡高高翘起尾巴往这边跑,绕过地上错落的外卖盒,一边走一边感叹。

“还是你会想名字,本猫就该是大王,我刚称霸楼下流浪猫界的时候,让它们给我起个称呼都起不好,一群笨猫。”

谢松亭翘起唇角,右颊漾起一道浅窝。

从刚才挂电话到现在,他头一回笑了。

奶牛猫踩着厚厚的窗帘,用爪子勾着窗帘布往上爬,借自己的体重往中间荡,它很快拉好一边,接着转动脑袋,查找地上能落脚的地方,跳回地面,再去另一边。

因为它十斤,所以咚一声。

动作熟练,不知道做了多少遍。

屋内重回黑暗,谢松亭再起来时,是下午三点。

他睡眠时间很短,总是睡不了多久就醒了,且非常多梦,醒后比睡前还要累。

泡泡在床对面的猫抓板上趴着,看他起来,也跟着打了个哈欠,露出断了一半的右犬齿。

和一只狸花打架,撞垃圾车上撞断的。

它不让补。

刚醒,谢松亭头晕脑胀,起来给它添水添食。想伸手摸它,被泡泡一下躲开,严肃地警告。

“别摸我头。”

“什么时候才能摸?”

“反正现在别摸。”

谢松亭收回手,醒得差不多,去找烟盒。

他收拾过自己,在玄关确认自己装好了烟,提着一堆垃圾开门下楼。

老小区只有步梯,垃圾袋和楼梯磕碰,啪啪作响。

出了居民楼,瞬间涌来的音浪几乎把谢松亭淹没。

他向前走,无视草丛里数双眼睛、空中无数声招呼。

【出门了!】

【真能宅……】

【怎么都不和我们说话?】

【人听不懂啦。】

谢松亭扔完垃圾,打了辆车。

夏日燥热,他穿的多,已然渗汗。

上车时司机正和老婆讲电话,见乘客来,司机烦躁地说:“别说了,臭婆娘就知道耽误事。”

谢松亭一语不发。

男人转动方向盘,打开导航往前开,尴尬地解释:“我家那个婆娘,就是嘴碎,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烦人,扇几巴掌也就老实了。”

人过中年,他絮絮叨叨、问东问西。

“对了,小姑娘,你做什么工作的,怎么看起来状态这么差,我天天接上班族上下班,也没你这种脸色。”

红河水区离市里三十公里,车程在一小时以上。

谢松亭原本想在车上补眠,现在没睡好,还睡不下,心情烦躁。

“刚从牢里出来,”他垂眼去摸兜里的烟盒一角,回,“烟瘾犯了,能抽?”

中年男人愣了愣,看向后视镜。

声音这么低,男的?

头发这么长,长得又漂亮,他还以为是个女人。

后座,容貌昳丽的长发男人正低头,从烟盒里咬出一根烟。

司机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是女的呢。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进去的?我看着也不像……”

谢松亭舌尖抵着新烟,滑开火机打火,嘴唇掀动:“也没什么,杀了个人。”

中年男司机一口大气不敢出,堵在喉腔。

谢松亭徐徐往下说:“十八岁那年失手把我爸捅死了。过失杀人,判了九年。前两天刚出来,不太适应。”

中年男人额头渗汗:“这、为什么啊,你爸干什么天杀的事儿了?”

谢松亭这句甚至带笑:“他家暴,天天回家打我妈,我看不惯,那时候年龄小,冲动了。”

他说得详实,口吻却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自己起床洗脸刷牙。

“哦、哦……”

司机神色震撼,想起刚才自己不干不净的嘴,难以克制地自我代入——

谢松亭和他儿子一个岁数。

二十七了。

谢松亭空口白牙结束:“嗯。”

他抽烟又快又稳,丝毫不呛,一口接着一口,结束这段对话后坐在车里,两分钟便抽空一根。

薄烟囤积,笼住他眉头。

见中年男人识趣地不再骂老婆,谢松亭按下车窗,让满车的枇杷烟味逸散出去,把烟头在衣兜里按灭。

火光一闪,他看着衣兜被烧黑,火灭,才移开眼。

后半程,出租又稳又快。

司机战战兢兢,生怕哪开的不对,谢松亭一个不高兴,从后座跳起来把他给捅了。

到地方,两人一个下车开导航,一个在主驾劫后余生,不约而同在评价页面给对方点了半颗星。

四点半,热气渐消。

谢松亭拉起兜帽,走上人行天桥。

对面走来一队放学的橘黄色校服小学生,像群松散的鸡崽。他一身黑色过膝的长风衣,鹤立鸡群,因背对着太阳,面容不清。

那通电话正巧在此刻打来。

“喂,你好,这个号码是谢松亭吗?”

“是我。”

声音有些熟悉,谢松亭却想不起哪里听过。

“太好了,我正要找你,我叫席悦,是席必思的妈妈。”

他手机贴耳,停下步子,像被定住了。

“高中你见过我,记得吗?当时我和席必思一起。龙骨汀江桥。”

她说得很模糊,换个人不一定记得十年前的事。

谢松亭张了张嘴,嘴唇发抖,明显想起来了这是谁。

磅礴的黑色雾气从天桥那头涌出,吞噬孩子们,一股脑向他冲来。

谢松亭下巴开合数次:“……什么事?”

“好久不见,是这样的,我这里有只小猫想麻烦你帮忙。”

浓雾已经到他鼻尖半寸,遮蔽太阳余热,显出狰狞的非人面孔。

他不躲不避,声音冰凉。

“……好久不见。”

不知道是回电话那头的人,还是他面前这只怪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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