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周

谢松亭推开门时,屋里的人正垂首在办公桌前,于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谢松亭?”

她听到门响,抬头:“你来了,坐。晚了二十分钟,出了什么事吗?”

心理咨询师衣着干练,四五十岁,办公桌上只有一本笔记本,一支笔,一个七分满的纸杯。

“第一次来,没找到地方。”谢松亭扫视房间,在沙发、靠背椅和二十厘米高的小板凳中问,“哪个是新的?”

“小板凳。今天最高温度三十度,你穿的很多。”

“怕冷。”

“那我把空调打高。”

“不用。”

咨询师还是把空调打高了。

“为什么你还是打高了。”谢松亭问。

“温度升高不会热到我,还可以让你更暖和,何乐不为呢。”

“嗯。”谢松亭接受了她的解释。

“那么两个小时从现在开始算。”

“好。”

“今天来这感觉如何?”

谢松亭在小板凳上坐下,双腿分开,几乎和盘坐在地上没什么区别,说:“我现在心情不错,已经很久没看到新东西了。”

长长的风衣系带垂在地上,下摆也是。

他没管。

“新东西?你是说小板凳吗?”

“不是板凳,”谢松亭看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正在往外喷紫色的蘑菇孢子。”

屋内片刻寂静。

约莫一分钟后,咨询师才说。

“你把你看到的这些叫新东西?我还以为大多数人都叫幻觉。我是第一次接诊你这样的精神分裂患者,如果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希望你指正。”

“你才是咨询师。”谢松亭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像散漫的学生,仰头看她,“屋子里整面墙都在往外冒奇异的植物,花花绿绿的。哦……有一个快碰到你头了,味道好难闻,紫红色,像章鱼的触角。”

中年女人顿了顿,打开旁边的平板搜索什么,接着举给他看。

那是一张阿切氏笼头菌的图片。

谢松亭点点头:“和这个很像,不完全是,我见到的有脸。……你眼里又开始往外冒孢子了,这次是绿色的,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在你眼里看到七彩的孢子。”

“希望我能,我叫毕京歌。”

谢松亭从善如流:“毕老师。”

他似乎见过很多咨询师,语调平平,描述自己看到的幻象。

一般来说,大部分咨询师到这里就开始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了。

“你连味道都能闻见吗?”毕京歌对他的状态很好奇。

“不一定,有些能,有些不能。有藤蔓爬到我腿上了,它有角。”

见毕京歌听得认真,他补充道:“我平时话没那么多,但一到咨询师这里就会一直说关于幻觉的东西,我憋得不轻。你给我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如果你不想继续咨询关系,记得和我说。”

“而且除了‘幻觉’,我不想和你聊别的。”

“你很抗拒,是有咨询师因此拒绝过你的咨询吗?”

“嗯。我不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有什么奇怪,他反而先被吓到了。”

谢松亭话锋一转:“屋子里好多植物,你很喜欢植物?实在太挤了,有的看起来想拽我的头发,不太友好。”

毕京歌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符号。

“如果你下次还会来,我会换个大些的房间迎接你,即使有很多植物也不会挤。”

谢松亭满意点头:“还在这栋楼吗?”

“对,上面一层。既然你不想和我聊其他的,那我们就聊聊你的‘幻觉’,你一般什么时候会看到它们?”

谢松亭想了想:“不固定,没有规律。”

“看到的都是这些植物?”

“不是,看到的人不同,幻象也不同。”

“意思是……?”

“比如今天的植物,是你给我的幻象。我上一个咨询师喜欢狗,每次去她那里都看得到一只蓝舌头的松狮围着她舔,她说我看到了她死掉宠物的灵魂。”

“你不信?”

“太扯了,”谢松亭说,“大部分时间我看到的幻象和人没有关联性,只是人带着,我看见。”

“所有人都有吗?”

“不是,小孩没有,动物没有。”谢松亭静静地回忆,“工作很辛苦的社畜也没有,好像活得太辛苦,没力气带着幻象。”

他把精神分裂看到的幻觉说得像自然规则,想从中摸索出一些规律似的。

毕京歌:“这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九年前。”

“高中毕业那年?”

毕京歌算了算时间:“那你的大学……”

“没上。刚开学就发病,被劝退了。”

毕京歌有些稀奇:“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规规矩矩填量表诊断。”

“没如实填,”谢松亭动了动手指,想抽烟,“脑电图又骗不了人。水能不能给我,我渴了。”

毕京歌将水杯推到他那边。

谢松亭接进手里,发现一次性纸杯杯身温热,温度刚好,就是倒给他的。

“除了这些呢?”

他喝空之后把纸杯捏扁,握在手里把玩:“他们说我还幻听。”

毕京歌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用词。

“他们说”。

这说明谢松亭自己不那么觉得。

谢松亭闭了闭眼。

他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十分有存在感,浓得像烟熏妆,不止一次被路人拉住问怎么化的,谢松亭每次都回答,换个人九年没睡好觉也能像他一样。

“我能听见动物的声音。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

“现在窗户边,兰花上,有只星天牛正在说兰花叶不好吃。”

毕京歌从座椅里起身,果然在兰花叶底部找到一只星天牛。

她捏着星天牛的触角把它扔出去,星天牛没有任何抵触,张开翅膀飞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像谢松亭说的那样,不喜欢吃兰花。

谢松亭:“但没人信,都觉得我疯了,在幻听。”

听见所有动物声音的能力并不友好,毕竟蚊子和蟑螂也是动物,蚰蜒和马陆也是动物。

即使在家里,谢松亭也会听到周围虫子吵闹的声音,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城市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整洁、无生物。

至少他所在的小区不是。

恰恰相反,生物无孔不入。

他总听到。

他睡不着。

“你一定很久没睡好觉了,总听到这些。”毕京歌坐回靠椅里,“睡眠对人类来说很重要。睡不着会一直紧绷着,但你在我面前的状态……不算放松,但并不紧绷,你看起来非常正常。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

谢松亭古怪地笑了一声:“我什么都没做。在家歇了好多年,连工作都不找。”

毕京歌:“任何人处在你这种地步,活着就是做了。”

她眼神宁静、平和,带着安抚的力量。

谢松亭避开与她对视,回想她刚才的说辞。

“什么叫睡眠对人类来说很重要?你不是人么?”

“我当然是,”毕京歌回答,“把自己剥离出去变作为客体,你应该经常见到咨询师这么用。”

“很符合你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冷静。”

“我接受你的夸奖,”毕京歌视线落在他头发上,回夸道,“除了脸,你的头发也很美。”

“全靠它自生自灭,”谢松亭向后仰,手肘搭住沙发,过腰长发垂落到地上,“喜欢吗,九年就能长这么长。”

毕京歌短发过耳,干净利落,笑说:“我对自己现在的长度很满意。”

谢松亭哼笑一声。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谢松亭从小板凳上起身,说:“我喜欢这个凳子,给我留着。”

“没问题。和你小时候的板凳很像吗?”

“嗯。”

毕京歌长叹一口气:“两个小时,松亭,你终于说了一句无关幻觉的回忆。”

谢松亭面色古怪。

还是头一回有长辈年龄的人叫他松亭。

“不说又怎样?”

毕京歌笑着摇头:“和我聊聊心里话会好受很多,我不觉得你付我钱就为了说这些,毕竟在我看来……这些不困扰你。”

“即使它们稀奇古怪、经常出现,或许有些很恐怖,但你不因它们激动,不因它们崩溃,你对它们毫无感情,它们怎么会是你的病因?”

谢松亭此时已经走到门口把手放在门把上,背对着她。

“要是我不想说呢?”

毕京歌最后问:“那我还有个问题很好奇,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觉,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幻觉是什么样子?”

谢松亭回头注视她。

她眼里开始冒出七彩的孢子,甚至有柔软的长条软体从眼眶里向外爬,爬向她眼角的皱纹,爬向她的颧骨,像迫切求知的奇异生物。

谢松亭看得眼睛痛。

他闭上眼。

“你眼里要是不喷孢子,我说不定能回答出来。”

“怎么样,今天看到了七彩的孢子了吗?”

“托你的福。”谢松亭慢腾腾地说,“除了这些,你办公桌上还长出来了一朵像蕾丝的花。”

“风轮荠?”

“我不懂这个。”

毕京歌面前的办公桌除了本子和笔空无一物,见他手掌下压开门,笑着点头:“期待你下次再来。”

“再见,毕老师。”

等谢松亭离开,毕京歌才看着自己在纸页上划下的符号,提笔补充。

她凭借记忆一字不差写完谢松亭描述的幻觉,翻过洋洋洒洒三页纸,接着把移情部分空下,末尾添上标注。

【情绪正常,语言系统正常,社交能力正常,性别认知正常】

【幻视、幻听、幻嗅】

【疑似幻触*】

【经来访者本人陈述,有些幻觉植物要拽他的头发,后面再未提及,可能只是随口一说】

*

谢松亭搭公交车回家用了一个半小时,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差点被晃吐了。

他扶着垃圾桶站住,一抬手,手里全是脏兮兮的烟灰。

到家接近九点,谢松亭给早就等不耐烦的泡泡开门,让它出去社交,自己则站在镜子前拿肥皂洗手。

洗手台上的水垢常年没人清理,粘腻发黑,他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镜子里升腾起的黑色浓雾。

忽略颜色,它们很像云朵。

慢慢地,浓雾里出现一张不同于下午怪兽面孔的脸。

那张脸并不吓人,相反青涩,略显稚嫩,似乎十七八岁,帅而俊朗。

它浓眉一动,眉眼极其有神、专注。

甚至带着笑。

并不是谢松亭,谢松亭不会这么笑。

而是别的,男性的脸。

谢松亭神色阴鸷,掬起一捧水,想忽略那张脸继续洗脸。

脸侧一凉。

幻象。幻象闭眼亲了他一口。

谢松亭抖着手把水泼开。

哗啦一声,水液飞溅。

洗脸台一片水渍。

水滴溅到镜子上,蜿蜒下滑。

和毕京歌的第一次咨询,谢松亭并未托底。

他还幻触。

他驱散不走,因为这幻觉属于他自己。他当然能看到自己产生的幻象,毕竟精神病也是他自己。但这实在太真实了。触觉视觉一起被冲击,让他觉得自己看到的全是真实,满世界都是真实。

可如果世界真实如此,为什么只有他自己面对这随处可见、庞大到可怖的真实?

幻象静静从镜中注视他,神色温和。

它不消散。

谢松亭双眼紧闭,睫毛颤抖,不与它对视。

如果在平时,他会说席必思,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不想在这时候看见你,但今天他吞下所有的恶言恶语,不说一个字。

因为他接的那通电话里说,如今二十七岁的席必思车祸入院,确诊植物人,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而席必思的妈妈席悦猫毛过敏,态度低微,恳请他能不能收留席必思养的那只猫。

她说席必思的日记里,写着谢松亭的电话。

谢松亭心想……

撒谎。

他和席必思在高中最后一年不对付到只要两人出现在同一空间,周围人会刻意避开同时提到两个人的名字。

这样的席必思竟然会留他的电话。谢松亭不信。

但他很久后缓过神来,不受控地说……

能养。

寄过来吧。

我正养着一只,多一只,也没什么关系。

天桥上,那只停在他面前的怪物无声笑出一个月牙。

幼儿在它身体中穿行,从呆滞的谢松亭身边越过,笑容灿烂。

天桥对面的卖场大屏上,时钟转动,五点响铃。

他的咨询迟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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