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京歌来访

防疫站很小,进去大厅排队打疫苗,毕京歌付的钱。

五针,总共三百。

谢松亭跟在她身后,递出身份证,说:“扫码扫得好快,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毕京歌:“哪有赠品让人付钱的道理。”

防疫站的工作人员这会儿有些忙,在大厅挤来挤去,看到两人,无奈地说:“这位妈妈,您儿子都这么大了,能自己打疫苗,您别堵着,让我过去行吗?”

毕京歌后退两步,等她走了才笑说:“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妈妈,有点奇妙。”

谢松亭怔怔看她,察觉到自己失态,很快低下头。

但他即使低头也太扎眼了。

再加上两个人其实都很扎眼,排队路上收下的注目礼只多不少。

毕京歌抱着双臂,姿态放松,像陪邻居家孩子,一路上和队前队后的人聊得不亦乐乎,天南海北,口吻幽默。

谢松亭跟着她,因为挡着她和一个学生妹聊天,还被她轻轻拍了一下胳膊,说:“那边过去点,你太高了,有点碍事。”

谢松亭:“……”

他听话地过去旁边,给两个人腾出位置,听学生妹说起学校。

谢松亭二十七年里没有过这样和长辈出门、长辈还舒心洋溢的经历,在这个氛围里,即使被轻推了一下,谢松亭也不会多想。

他知道毕京歌的动作里没有其他含义,没有嫌弃,也没有不耐烦,更何况她笑得很和蔼。

学生妹羡慕地问:“大哥哥,你多高啊?”

谢松亭:“一八六。”

学生妹哇了一声,说你比我昨天做的牛顿运动定律的题里面的人还高。

题目里的人一米八,站立摸高,蹬地跳起。已知人的质量,站立摸高最大高度,蹬地跳起摸高高度,蹬地时间,假定蹬地力为恒力,求蹬地力。

如果在以前,谢松亭听到和学校有关的东西就会应激。

这些题目就像咒语,会唤起他痛苦的回忆。

但今天他没有。

不但没有,题目还挺简单。这样的基本是第一问,二三问会麻烦点,把运动情况改的更绕圈,比如落地后经过多长时间速度降为0或者还有速度就跳第二次。

并不难,就是考验反应和熟练度,是出题人一贯的德性。

他慢慢想到点什么,恍然间明白了毕京歌的意图。

毕京歌在教他……慢慢接触这个世界。

其实世界并不完美。

涎水欲滴的节肢动物占据了整个天花板;两只没有脸的怪兽拳打脚踢,砸在取药窗口上,很快起身,又缠斗在一起;混沌抽象的线条包裹住一个低头的男人,逸散出的气息让谢松亭下意识移开视线……

很多很多。

防疫站全是人,谢松亭目之所及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但他看到自己身上全是羽毛,心情不错。

于是他听到学生妹嫌自己矮的时候说:“别难过,以后还可能长高。”

学生妹:“真的?”

谢松亭点头:“嗯,我高中那会儿才一米七,毕业之后才长高的。”

学生妹高兴地蹦起来。

她身旁的幻觉是一只粉色卡比,随着她跳跃也跳起来。

打针时,毕京歌站在谢松亭身边,医生问打哪个胳膊,她下意识说左。

“打右胳膊。”

谢松亭挡住了医生来捋自己袖子的手。

他左手小臂上的伤痕实在有些长,动作时露出一点,被毕京歌看见。

但她什么也没问。

打完第一针疫苗出来,告别学生妹,毕京歌说:“3、7、14、28,剩下四针记得来。”

谢松亭放下袖口,点头。

“走吧,不是说去江边看风景?”

谢松亭都快忘了自己说了这话,回神道:“……嗯。”

这时正值下班,堵车高峰期,等得烦躁的车主狂按喇叭,两个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姿态悠闲,在人行道穿行。

“你看到的幻觉会一直变化?”

“嗯。”

“那我的幻觉和上次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次是羽毛。”

毕京歌微愣:“……什么?”

谢松亭说:“羽毛。金灿灿的羽毛。你说一句话,就有一片羽毛落在我身上,现在我浑身都是羽毛。”

毕京歌想象了一下这个场面:“……你竟然能忍着不笑。”

“很漂亮,算是我见过的幻觉里非常友好的。”

他就近找了一条河流停下,额上见汗,说:“就这吧,我走不动了。”

毕京歌脸不红气不喘,随他停下。

谢松亭双肘搭住桥上护栏,说:“我现在是该接着咨询室里的往下说,还是就这么看看河?”

“都可以。”

谢松亭由衷地说:“太敬业了,毕老师。”

两人中有一个电话铃响。

毕京歌拿出手机,走出几步接电话:“抱歉,接个电话。”

谢松亭把视线投向流速缓慢的河流。

他不是故意偷听,但听到她严肃的语气。

“什么事。”

“出问题了?什么问题?”

“六个月能调试好吗?”

“嗯,你们努努力……”

她很快挂了电话,接起另一个。

“赶巧了。”

“刚给我打电话,那边说六个月。你再等等。”

“受损比较严重,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完好无缺。”

“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毕京歌又听那边人说了一句什么,看了一眼正在看河的谢松亭。

“……那我亲自过去。”

她挂断第二个电话,走回来。

谢松亭还是第一次在她这看到这么紧绷的神色,问:“出事了?”

“我得出差,”毕京歌说,“我参与的一个心理实验项目的模型从根源上出了问题,那边的负责人解决不了,我得亲自去看看。实验室在国外,大概要花六个月重新调试,得调试好再回来。”

“……那我呢?”

毕京歌看到他难看的脸色,说:“我现在有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我把你的咨询费用双倍补偿给你,算我招待不周。”

谢松亭显然对这条不感兴趣:“还有一个呢。”

毕京歌:“还有一个是……这六个月我出差期间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听到就会接,我们固定每个星期四电话咨询,然后等六个月后我从国外回来,我把剩下的咨询给你上完。”

谢松亭不说话。

毕京歌真诚地说:“这件事是我失职,对不起……”

“不用解释,我只用知道它对你很重要,”谢松亭想了想,佯装市侩地和她讨价还价,说,“把你剩下那半盒软中华给我,我们成交。”

她是去收拾烂摊子,也是迫不得已,现在能做出这些让步,毕京歌仁至义尽。

谢松亭不是不识好歹。

毕京歌一下笑了。

“谢谢你。”

谢松亭摇摇头:“不客气,我多赚了六个月。”

他说是这么说,但毕京歌知道,以他这种能不麻烦人就不麻烦人的性格,这电话能不能有一通都不好说。

“毕老师,如果六个月之后你还不能从国外回来怎么办?”

毕京歌斩钉截铁:“不可能。”

“嗯。”

问题解决,谢松亭没了看江的心情,说:“我走了,想我的猫了。”

“我送你。”

“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

“这是我走之前见你最后一面,走吧,我晚上九点的飞机。”

“好吧。”

到小区,毕京歌把车停在单元楼楼下,问:“我能上去坐坐吧?”

谢松亭:“你的职业病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

毕京歌但笑不语。

谢松亭取下安全带:“跟上。”

这个小区比谢松亭年龄还大,晚上十点之后回来,小区保安还会收开门费。两个大爷靠这个赚了不少,抽的烟比谢松亭好。

毕京歌随他走上单元楼步梯,看他打开门,缅因正坐在门口等,抬头看两人。

谢松亭:“泡泡呢?”

缅因摇头。

谢松亭:“不知道?”

缅因点头。

毕京歌礼貌地问:“用换鞋吗?”

“不用,直接进来吧,反正家里也不怎么干净。”

毕京歌打量他的租屋。

物件放的都很随意,凌乱地堆在一起,大多数是吃的。家具很旧,倒没有霉味。

卫生习惯很差的人,一般是幼时没有家人教导,或是家人本身不爱干净。谢松亭是前者,还是后者?

除去这些,猫零食,猫玩具,猫粮,猫碗,猫的真空桶。

谢松亭的东西呢?

去掉猫的生活用品,这里他的生活痕迹太少了,像随时提着行李就能走。

谢松亭没找到一次性杯子,自己的杯子又被猫喝过水,尴尬地说:“我没杯子给你倒水喝。”

毕京歌:“没关系,我不渴,能坐沙发吗?”

谢松亭:“有猫……”毛。

毕京歌已经自来熟地坐下了。

她开着一台宝马M8,这么接地气地在小破沙发上坐下,倒是让谢松亭没想到。

“你想说什么都在脸上写着。”毕京歌笑说。

“嗯,”谢松亭随便在地上坐下,把风衣下摆当坐垫,“虽然我知道了解我的生活对咨询有进一步帮助,但是你过于敬业了,我很不适应。”

缅因走到谢松亭腿上,趴下来听两人谈话。

“六个月太久了,我得先来确定一下来访者的求生意向。”

谢松亭好笑地把手放在缅因头上:“你觉得我会自杀?”

缅因竖起耳朵想听,两只尖耳朵却被谢松亭压得分向两边,只好用耳朵一抖一抖地拍谢松亭的手,拍得啪啪响。

谢松亭捏捏它,不把手移开。

他回想起来什么,举起胳膊,问:“你在防疫站看到了?因为这个?”

袖子自然地滑落,露出他左臂上的伤。

全露出来,毕京歌才看到,那些都是旧伤,完全长好了。

凸起,像丑陋的肉虫,比皮肤颜色略白。一长条一长条,密密麻麻像网格,昭示着拥有者曾经崩溃的情状。

“这是你高中时候的伤。”

“嗯。”

毕京歌眼尖:“有一个是新伤,为什么?”

谢松亭知道骗不了她:“席必思妈妈给我猫的那天……没忍住。”

“你的解离能力非常强,谢松亭。”毕京歌严肃地说,“我知道你还没和我说完你的创伤,甚至这些创伤都只是冰山一角,但你活着说出这些,已经是适应能力非常强的表现了。所以你的解离能力必定非常强。”

“我知道小时候的你没法保护自己,所以想尽办法让自己进入解离状态,但是现在我在帮你,我真心希望你好,我支持着你。”

她举起胳膊,说:“而这些会让你上瘾。”

“解离反应不敏感的人,如果我割伤他,他的身体只会释放一点阿片类物质,让他能忍受疼痛足以。但是对你这样解离反应很敏感、很强烈的人来说,你的身体会释放大量的阿片类物质帮助你度过这次伤痛。

“你就像在吸毒。

“我知道这是减轻你痛苦的有效手段,”毕京歌继续说,“我看到你的胃药了,你是不是经常干呕,或者呕吐?”

谢松亭动作缓慢地点头。

“让自己呕吐也会引起这类物质的过量分泌,我不会简单地把这些行为都定性为消极行为,因为这些是你调节自己的方式。有些孩子还会拿头撞墙,揪眉毛,抓头发,啃指甲,抠头皮,都是自我调节行为。

“既然我们的咨询关系会延长到半年之久,我想让你知道,我有了更多时间支持你,帮助你。

“所以这种让自己经历极端痛苦又解离的方式,我希望你……

“尝试摆脱它。

“做不到也没关系,尝试一下就好。以前没尝试过,那么假如下一次你还有这样的念头,我希望你能尝试一下。

“我希望自己能给你一点面对这些的勇气。”

毕京歌总是能把话说得恰到好处,比如这里,她说希望你尝试摆脱它,而不是说……

希望你不再那么做了。

她知道有过这种“经验”的人很可能再次做出这种行为,就像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而和这样的人说希望你不再那么做了,只会让用这种方法逃离痛苦的人产生更强烈的抗拒感、羞耻感和负罪感。

如果这种方式都不能做,在毒性的羞耻感和负罪感的逼迫下,找不到出口的他们剑走偏锋的概率只会直线上升。

这不是错。

这是一种让自己痛苦、事后面对这些更煎熬的调节方式。

既然知道它不恰当,那我们一起找一个更恰当的。

我帮帮你。

谢松亭一动不动。

毕京歌也默然。

她知道谢松亭会答应,只是需要时间。

谢松亭不清楚有人支持自己是什么感觉,所以需要时间来适应。就像今天出门一样,他一定不怎么出门,所以连社交生活都不熟悉。但只要耳濡目染,就会学得很快,就像孩子从家人身边学会那样。

谢松亭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晦暗,很久后才说:“好,我答应你。”

缅因从谢松亭身上下来,突然跳上桌,把谢松亭的杯子从桌上推下去,一路滚到门口,叮铃咣啷。

杯子是塑料的,没碎,只是脏了。

“今天去市里,没陪它出门,估计发脾气了,”谢松亭捡回杯子,和毕京歌解释说,“毕老师,我去把杯子洗了。”

“嗯。”

毕京歌起身走到缅因猫面前。

她蹲下来,手挠着缅因的下巴,微笑说:“小猫,这六个月好好照顾你主人,知道吗?”

缅因原本眯着眼被她挠,听到这睁开眼。

两只暗铜色猫眼和她对视,半晌,棕虎斑喵了一声,竟然跟人说话了。

“我知道。局长,多谢。”

谢松亭在厨房洗杯子,水流哗啦,没听见。

等他洗完出来客厅,只看到茶几上的半包软中华,还有一张印着毕京歌电话的名片,毕京歌本人不见踪影。

谢松亭快步走到连廊向下看,正好看见她站在葱茏的绿色中向自己挥手。

“走了!”

女人潇洒转身,背影被树掩盖。

缅因蹲在门槛前舔爪,神色如常,很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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