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周(下)

“刚进门的时候我和你说后悔,我现在才是真的后悔了,”谢松亭说,“这几天因为他的猫我对他的印象刚刚好了一点,现在想起他又想犯恶心。”

“女性还是男性?”

“男的。”

毕京歌:“你厌恶他不是假的,喜欢他也不是假的……他对你来说很特殊?”

“可能吧。”

谢松亭从自己掌心里抬头。

毕京歌这才看见,他竟然满脸是汗。

“那不能和我说妈妈爸爸,能和我说说他吗?”

谢松亭:“不是不能说爸爸,是不能说妈妈。……你问吧,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那我不问你们怎么相遇的,你和我说了,高中同学。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

谢松亭说自己“羡慕”、“嫉妒”,都是可以理解的情绪,人皆有之。

后面则是“恨”,“恶心”。

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转变成这样?

“前情提要,从小到大,只要我没考第一,我爸就会打我。他打我,还要我去找打我的藤条。”

谢松亭像个说书的,不过和说书的有些区别——

他面无表情。

“小时候我们在攀市农村住,那时候还没来蓉城,住在山上。山上野地里全是野草,有一种又细又长,一米多,扎着堆长,外皮很光滑,上面还有发芽的凸起。这种抽人最疼,能把一个大人抽得乱跑,一下就是一道红印,两下叠一起就紫了。我爸最喜欢。

“从刚上一年级被打了一次之后,我再也没被打过。

“但是高三开学之后席必思转学来了,他只有第一次开学考和我并列,后来的考试除了第一次月考,我再也没考赢过他。

“那会还没像现在那样能网上查到成绩和答题卡,班主任特别负责,记下每个家长的手机号码。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甚至高考,每一次他都给家长发信息,发你家孩子考了第几名、考了多少分。

“席必思一来,我的噩梦就又开始了。

“每次月考结束,公布成绩那一天,我都坐到班里最后一个才走。有人说我是想下次超过席必思,那倒没有,我就是想晚点挨打。我爸为了打我打得方便,还特意回老家移栽了点这种藤条。”

谢松亭说到这里,看向毕京歌说:“毕老师,我想抽烟,不抽烟我说不下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到这吧。”

毕京歌打开抽屉,扔给他一个红色烟盒。

谢松亭一看。

软中华。抽了一半的烟盒里塞着一个银质打火机。

他笑了下:“我到现在才觉得……我是来心理咨询的。”

毕京歌起身开窗:“怎么说?”

“因为没几个老师会给学生递烟。”

窗户一开,外面丝丝闷热吹进来,谢松亭从板凳上起身,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

“别说我没提醒你,”毕京歌走回座位,摘掉眼镜,“翘二郎腿容易脊柱侧弯。”

谢松亭咬着烟抬头看她。

原本左腿在上,过了几秒,他换成右腿在上。

毕京歌被他逗乐:“换着边翘,容易S型脊柱侧弯。”

谢松亭皱起脸,把腿放下来。

烟丝燃烧,尼古丁的味道在宽阔的室内蔓延,因为室内空间大,味薄,透着香。

他只拿出来一根,把剩下的放在沙发扶手上,不去碰。

谢松亭夹着烟说:“你可能觉得我恨错了人,我该恨的人是我爸,但当时我拐不出来这个弯。

“那时候我就认死理。如果不是席必思,那我就没必要受这些苦。我不会被打,我还是第一,我不会被别人嘲讽就是他死学那么久结果就是个万年老二。

“我太弱了,下意识挥刀向更弱者。

“其实席必思不弱,他只是对每个人都很好,是那种很点到为止的好,一副没有攻击性的样子。他可比别人会装多了,装得对我很好的样子。”

谢松亭靠住沙发背,咬着烟仰头,放空地说:“所以我……恃宠而骄。”

雾围拢,帅气的幻觉从半空弯腰看他。

幻象中,男孩刘海下垂,露出左边眉毛上一道断痕,像特意刮的断眉。

其实不是。

那是谢松亭打的。

第一次月考,学校为了打击高三学生,避免大家太过浮躁,特意出的很难。

谢松亭数学最后一道选修栽了坑,生物遗传算错了,化学……林林总总,他自己算了,卷面在六百八十和六百九十之间浮动。

他总是很疲惫,睡觉做梦都在做题,醒了起来,第一件事是把梦里的思路验证一遍。

说睡了?真睡了。

睡好了?真不见得。

发答题卡的时候谢松亭也在睡,前面的同桌传答题卡,把他的放在他头上,像雪白的盖头。

答题卡一角戳进他脖子里,痒,把谢松亭闹醒了。

他从卷子堆里抬头,反手止住哗啦啦想往下掉的答题卡。

旁边同桌依然不知所踪,见前面的人传答题卡到同桌桌子上,谢松亭伸手去接。

是席必思的。

在发下来之前,席必思的数学答题卡已经被观摩了一遍,纸边还留着几个黑手印。谢松亭嫌脏,避开手印把答题卡反过来,一打眼,看到席必思空白的导数大题。

六中一向先发答题卡,后出成绩单,上午他已经听人讨论了一圈席必思可能没他考得好,有人说席必思故意放水,他心想这群贱嘴都在说什么东西,现在看到答题卡才知道……

那群人说的是真的。

这次的导数看起来难,算了才知道特别简单。

二十分,不会影响大局,但是会影响第一第二的排名。

谢松亭把他所有的答题卡翻了个遍,算出总分,心凉了半截。

席必思没他考得好。

席必思让的他。

如果加上那道简单的导数题,席必思比他高了十多分。

外面有老师的宠儿拿着成绩单来炫耀,谢松亭头一次一起挤了过去。

第一,谢松亭。

第二,席必思。

谢松亭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什么心情了,只记得自己走回座位,只记得席必思很快就从外面买饮料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瓶绿色的尖叫。

谢松亭才想尖叫。

那人进班门,看见谢松亭正冲后门站着。

他还不知道自己露馅,走到自己位置上把饮料放下,冲谢松亭笑:“前桌,怎么了这么生气?”

席必思都这么叫附近的人。同桌,前桌,后桌,过道。谢松亭右手边的同桌时常不知所踪,因此席必思喊前桌,就是在喊谢松亭。

席必思视线下移,看到谢松亭手里自己的字迹,一下变了脸色。

这下都不用问了。

谢松亭把那张答题卡摔到他头上,阴沉着脸。

答题卡锋利的边缘擦过席必思额头,掉在地上,没人去捡。他眉毛一痒,伸手去摸,竟然见了血。

席必思的同桌先开的口,说谢松亭你神经病啊?第一还发神经?打席哥干什么?为了让你拿个第……

被眉弓还在流血的席必思捂住了嘴。

班里的笑闹停歇,很多人扭头看他们在争吵什么,外面走廊聊天的也寂静无比。

席必思竟然还笑得出来,而且笑得很无可挑剔,说:“我给你道……”

“席必思,你别恶心我。”

那是谢松亭第一次叫他的大名,声音不大,发着抖。

谢松亭当着席必思的面、当着班里所有看他们这边的同学的面剧烈干呕了一声,勉强撑住桌子。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好像中午吃的油腻食堂反刍到了牙齿。

“席必思,你别恶心我!你以为我该感激你?!怎么,你是出家成佛了四处施舍我?!”

席必思再笑不出来。

“对不起,”席必思没去管还在滴血的眉角,轻声解释,细听声音也是发抖的,“是我的错,我没这个意思,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

谢松亭抱起桌上的、地上的卷子,径直走出教室。

他走到钢琴旁才停下,把卷子一股脑扔到琴盖上,气得踢了钢琴好几脚。

有张卷子上有颗血珠。

席必思的血。

洇透了纸,红得刺眼。

席必思眉上那道疤后来长好了,却不长眉毛,像斜切的断眉。

谢松亭:“那天我整个下午都在操场写题,席必思晚饭时间来找我,说他换到第一排坐了,然后认认真真跟我道歉,让我回教室学习。”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谢松亭两指夹着只抽了一半的烟,说,“我不抽了,让它燃一会儿,剩下半根我带回去,这个很香。”

“现在回想起来是什么感受?”

“说不上来。他看出来了我重视名次,想用第一讨好我,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讨好我。我高中那个臭脾气,只会觉得他在向我示威,就像在说……看啊,你费尽力气考的第一,我随便就能让你。看见他答题卡那一刻我都气疯了,我宁愿我才是第二。

“我人生里就那一次想当第二。”

“我不觉得当时的你做错了。”毕京歌说,“从理性来说,他这件事确实有些欠妥当,成绩不是靠让出来的,这相当于否定了你的努力,你觉得难过非常合理。不过从感性来说,他好像觉得这样能和你打好关系,你们那时候年龄都不大,他做出这种行为,可以原谅。”

毕京歌对孩子总是宽容。

“嗯,”谢松亭垂下眼,看起来说得太多,像要睡着了,“那时候太介意我那点没什么用的自尊,觉得被让一次像被侮辱了。其实往大了想想,一次考试而已,不至于和他闹得那么僵。

“后面我还是挨了很多顿打,第一还是席必思,我再也没考过他。可能我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考不过他,所以那次发那么大火吧。

“他挺好,如果正常相处,我可能是他无数朋友里的一个。只是没有如果。”

“这么多年,你也变了很多。”毕京歌说。

“不然我没法活。”

谢松亭看向她,认真地说。

“他只用一点时间就解决了我想了一个星期的一道题,我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思路的时候他已经从头到尾写完了,就花了十五分钟。我有段时间看见他我就想死,不想活了,明明都是人,怎么他那么厉害。我又佩服又嫉妒,到最后恶心得想吐,学不下去了。我那时候就知道可能我整个高三都拿不到这个第一,我可能每次考试之后回家都要挨打,我立刻就想崩溃。我知道peer pressure,我也知道我不是为了他活的,我懂一直攀比我迟早有一天得累死,但我完全挣脱不了那个环境。五点起十二点睡,班级墙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写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做题,说上个好大学,考个高分数,拿第一,要赢。所有人都说要跟自己比。可是我比不上之前的自己。

“之前我是第一。

“我爸打人真的特别特别疼,有好几次我都以为他都要把我抽死了。”

谢松亭从久远的记忆里回神,突然转了个弯:“说话太多,我好累,想走了。还剩多长时间?恶心和喜欢他的部分下次再说吧。我想去江边看看风景。”

毕京歌:“我得让你知道,你那时候那么小,没有人教你,引导你,在你紧绷的时候理解你。现在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你把自己教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好了。”

“小?十八岁小吗?那我现在够大了吧?可我还是无法释怀,我是真的恨他,我不是说着玩的。

“我说放到现在我不会和他闹得那么僵,那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回到过去,所以说说而已。”

谢松亭在沙发上平躺下去。

“但要是真重生了,我还是会生气,还会把那张他没写导数题的答题卡砸他脸上。我没上过兴趣班,没有爱好,除了学习成绩什么都没有,他简直踩着我的脸和我说他不是故意的。”

理解归理解,生气归生气。

谢松亭看着天花板,把烟在自己胸口按灭。

火光被压碎,把黑色风衣的衣领烫出一个不明显的斑。

“我还喜欢他,我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他,感觉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我花了九年接受这个事实,才好不容易活成这个混不吝的样子。

“毕老师,我看得出你真心对我好,好像很希望我改变,我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你是要我完全推翻那么多年我建立起的我自己。

“我告诉你,很难,基本行不通,我把自己变成现在这样,接受不了自己倒退的可能性,你不如让我去死。

“所以如果我们最后咨询的结果不好,不用觉得自己工作能力有问题。不是。

“是我就这**样。”

他神色寂寥,通过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向外看。

车水马龙,一条车带上全是能压垮幼时他自己的东西。他吃白水煮的面条时羡慕过,被打到疼得睡不着觉的晚上嫉妒过,被妈妈赶出家门说你不是我的小孩时恨过。

让他拯救自己,他都嫌麻烦。

他拖拖拽拽,扯着一堆残破的过去行走,已经习惯了。

“那我今天就下班了,你手上的猫爪印是被猫抓了吗,狂犬疫苗打没打。”毕京歌拿起外套,没有正面回应他前面那些话,“没有就下去打了吧,楼下不远就是防疫站,我跟你一起。”

“这算什么,附加服务?”

谢松亭跟在她身后,这才发觉她只比自己矮了一点。

毕京歌打开门。

“你可以当做赠品。”

“那就谢谢毕老师。”

“口罩戴好,别被围观。”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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