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亭第一次来心理咨询室时,咨询室位于这栋商场大楼的闹市区,而毕京歌的工作地点藏在一个不起眼的美甲店后方,穿过美甲店后门的纱帘才见得到,像特务接头的安全屋。
他一头过腰长发,加上个子高,太显眼了,美甲店老板不经意间抬头,险些把美甲胶戳到客人指甲缝里。
客人没有抱怨。
因为也在忙着看谢松亭。
这次上了一层,整个装修风格和原来一层完全不同,谢松亭拉了一下口罩,在寂静黑沉的装修风格里推开沉重的大门。
门旁有个磨砂黑色门牌,写着毕京歌,没有任何头衔修饰。旁边画着一只青色线条的鸟。
谢松亭一进门便被植物扑了满脸,但衣服一接触,没有阻尼感。
这些又是幻觉。
“你来了。”
“嗯。今天桌子上有书?”
“是的,我需要一些道具。”
谢松亭打量房间。
这次的咨询室比上次大了五倍有余,三面环书,唯一空着的一面墙毕京歌正对着,上面有副巨大的山水画。她本人戴着一副银镶边眼镜,在和谢松亭聊天的过程中将书归类,把桌面收拾整齐。
还是和上次那样,面前只留下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一支笔。
谢松亭在房间最中央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小板凳。
他在上面坐下,把口罩收进衣兜,赶在毕京歌问自己之前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了三天,本来想和你谈谈,但进来那一秒就后悔了。”
毕京歌十指交握,问:“我能问和什么有关吗?”
“和我的猫吵架了。”
“如果我现在问一句为什么吵架,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不会,只是不知道从哪说起。我的故事又长又烂,我今天开始说,说到最后一次来见你,也说不完我的问题。可只说我和我的猫吵架了,我又觉得没说完整。”
“没关系,”毕京歌说,“不必如此艰难地剖白自己,如果心理咨询是让你痛苦地讲述自己的问题,那我的存在就没有了意义。我更倾向于简单聊聊你和你的猫,比如你们为什么吵架?”
谢松亭:“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
毕京歌:“你说。”
谢松亭:“心理咨询是不是一个我花钱买你时间听我发牢骚的职业?”
毕京歌:“看样子你会问每个心理咨询师这个问题,这是不是你的检测门槛?”
如果一个咨询师回答得不好,那么接下来的咨询,谢松亭缄口不言自己的过往,只会谈论自己的病情。
谢松亭:“你们太贵了,我接受不了被傻子当傻子,但可以接受被傻子当疯子。”
“否定‘花钱’肯定不妥,毕竟来访者付出金钱之后才能坐在我面前,”毕京歌几乎没怎么思考,“但是说心理咨询是听来访者发牢骚,有些太简单粗暴了。”
谢松亭洗耳恭听。
“我一般对来访者有个假设,就是来我这里的时候,她/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人了。或者说她/他能求助的人也解决不了她/他的问题。”
谢松亭点头。
“那打个比方,你就相当于一座被困住的、与外界失去连接的孤岛。
“你花钱买的当然不是我听你发牢骚。
“你是用钱和我建立了一个新的链接。
“这个链接友善、包容、满含理解、无所畏惧,你无需担心在我这里受到伤害,也无需担心我会攻击、嘲讽、不信任你。”
“你说的链接具体指?”
“很难给它一个具体的定义,但我能给你打个比方。
“没有链接的人就像气球,会飘在天上;和别人链接,就像别人用一只手拉住气球的线,把气球拉回地面。
“如果不做点什么,很多来访者会飞得越来越远,我希望能用链接把人留住,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至少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你知道有一个人会努力理解你,会欢迎你。
“我这么定义我的工作。”
谢松亭没有表情。
在外面时,他表情少得可怜,像个美丽的假人。
“我很满意,”假人说,“楼下的咨询室是不是和我这个问题一样?也是你筛选来访者的手段。”
“不是每个来访者都像你一样是精神分裂患者,我在这行已经二十年了,资历总要和工作能力相匹配。有不同的咨询室也是我能力的体现。”
谢松亭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发问。
毕京歌露出一点笑意:“那现在能和我说说为什么和你的猫吵架了吗?”
谢松亭简短总结:“我的猫叫泡泡,我养了七年。前两天家里来了只新猫,是头缅因。泡泡觉得我身上全是缅因的味道,不是它一个人的了。然后我们吵架,它说我这么多年里对它很疏忽,说我更喜欢新来的猫。”
“你更喜欢新来的猫吗?”
“当然不是,”谢松亭说,“那只猫才来一天,泡泡我都养了七年了,它们怎么能相提并论。”
“不要答非所问。”
她这句话有点重了。
谢松亭像回到课堂上被老师批评,面部表情有瞬间发白。
毕京歌注意到了他的紧张,但还是犀利地指出他的问题:“不能用时间偷换概念。谢松亭,陪伴你更久和你的喜爱,这是两个东西。在有些人那里,二者也许可以划等号,但在你这里,这两者能划等号吗?”
见谢松亭不说话,她掐表,同时观察他。
谢松亭默然。
毕京歌没有问他怎么了,而是在他持续沉默时去扶了一下旁边的书。
即使书没有倒。
这个动作很好地减轻了谢松亭的压力,终于,表跳过十五分钟,他说话了。
“……嗯,我更喜欢新来的猫。”
在谢松亭这里,陪伴和喜欢,不能划等号。
“喜欢可以没什么理由,不必责怪自己。”
谢松亭:“……你现在不像拉着气球的手,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了,还特别长。”
毕京歌活泼地说:“我只会把这当做褒奖。”
谢松亭不去看她。
她身上的幻觉比第一次时更加具象,排除掉周围满室的植物,这次不是眼睛里的孢子,或者软体长条,而是……
而是金灿灿的羽毛。
她说一句,就有一片羽毛落在谢松亭身上,现在他手边已经好几片,纹路清晰,金光闪闪,不知道今天结束咨询之后,这些羽毛会不会把他给埋了。
他垂下眼,好一会儿才说:“新来的猫……不怕我。”
毕京歌摆出耐心倾听的姿态。
“泡泡没什么不好的,它是个正常的猫,很可爱,有点小脾气,奶牛不都傻傻的吗。除了能和我说话,其余时间它和别的猫没什么不一样。一开始把它救回家它特别瘦小,到家之后猛吃三个月才胖了点,刚养它那几个月我都很高兴。
“但很快我就犯病了。
“可能是因为退学、又给它治病花了一大笔钱,缺钱吧,我现在想想,只要一焦虑,我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
“犯病那会儿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再加上刚从大学退学,不敢告诉我妈,用给我的学费在外面租了三个月房子,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泡泡和我住在那,也从来没抱怨过。有时候我半夜不知道自己怎么出去的,泡泡就跟在我后面,我清醒了一回头,看到它把我裤腿咬烂了。”
谢松亭说着说着,泛起一点笑意。
毕京歌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圈。
——生病了,退学了,却不敢告诉妈妈。
“后来……就越来越不受我控制了。
“那时候我清醒时一睁眼,眼前要么是盯着我的陌生人,要么没有人,我可能躺在地上,也可能栽在草丛里,还可能站在垃圾筒上,旁边有人打110,说有个精神病从家里跑出来了。怎么说,还好我犯病不脱自己衣服?”
他看着自己的手,抖着声音,后怕地说:“……有一次我差点把泡泡给掐死。”
“再后来……我就搬到现在住的地方,可以让它去外面,它也不蹭我、不亲我了。我自己都怕自己,何况泡泡?我不怪它,我也不苛求它再那么亲近我。但没想到它看出来我没以前那么……喜欢它了。”
“解决猫的问题之前,我想说,你好像认定自己患病后就不会获得爱了。”毕京歌问,“你以前经历了什么,让你觉得患病是不可以得到爱的?”
她不说你出了什么问题,只是问,你以前经历了什么。
谢松亭:“生了病等于我……没有价值。没法学习,也没法帮忙干点家务,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会了。”
毕京歌:“妈妈或者爸爸对你表达了不满吗?”
谢松亭:“……我不想说。”
他掐紧手心,出汗了。
毕京歌点点头:“好,那我先让你知道我对价值的看法。人的价值首先要和物品的价值区分开。物体被用来满足人类的不同的需求,被确定了不同的价值。人的价值则不是这么评定的,物品和人是客体和主体,但人和人之间不是单纯的主客体关系,也因此更复杂。至少我这个普通人心里,认为有个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
谢松亭接道:“家长对孩子这种单纯的权力关系也能说人人平等?”
毕京歌:“在加上这些现实条件的情况下,不能。其实家长完全掌控着孩子,不管家长想与不想。违背家长意愿的行为难以得到家长的支持,这也算是控制的一种。当然了,控制一词的褒贬,取决于家长的后续行为和反应。”
谢松亭突然问:“你有孩子吗?”
毕京歌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诧异道:“没有。”
谢松亭:“为什么没有?”
毕京歌诚实地说:“除了以上原因,还因我工作太忙,生下孩子也没法时刻陪在孩子身边。与其生下一个因为幼时得不到陪伴而渴求爱的孩子,不如不生。”
谢松亭似乎有些应激,语气急促:“渴求爱怎么了,很可怜吗?”
毕京歌摇摇头:“怎么会。只是人会下意识追求自己最缺乏的东西,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只记得追求爱,而忽视两亿平方千米的壮阔山河,忽视理想,甚至忽视自我。人生有很多路可走,我不想因为我的繁忙让孩子只能选这条路。”
谢松亭陷入冗长的沉默。
很久之后他说:“……可我已经这样了。”
毕京歌:“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说明你很勇敢。爱太过奢侈,很多人对此望而却步。”
谢松亭:“我不懂。”
毕京歌:“奢侈品还可以买到,但爱买不到,纯粹的情感是世界上最贵的奢侈品。就像你付钱让我为你做咨询,会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金钱关系一样。你不是介意金钱,而是介意这感情来的不纯粹,介意我只是为了金钱帮你。毕竟如果你不给我钱,我们之后不太可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聊天,这是现实问题。”
金灿灿的羽毛已经淹没他的腿。
他伸手下去,连手也淹没在这堆羽毛里。
谢松亭看向毕京歌:“可我只想要一个无论怎么样都爱我的猫,猫而已,这也是我痴心妄想?”
“当然不是。你对它好,当然想猫能亲近你。真心遇冷,人是会难过的。”毕京歌说,“只是猫不像人,它们更动物,本能让它不会再像一开始一样亲近你,这是它们保护自己的方式。或者说从你的病恶化开始,受伤的就不止你了,还有陪着你的……你的猫。”
毕京歌接着说:“而且你还和别人不一样。对你来说,猫和人没有区别。”
“很多时候,沟通不了是一件好事,误解是可以衍生可爱的。但对你来说,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想什么,自然无法催眠自己。听不懂猫说话的人觉得猫骂人很可爱,但如果真变成一堆难听得要命的脏话飙出来,没人笑得出来。”
谢松亭:“嗯,不知道怎么就慢慢变化到现在这样,新猫来之后彻底爆发了。”
“那你生病这几年里,除了泡泡,有猫主动亲近过你吗?”
谢松亭:“……没有,猫很灵,太灵了,看到我就会远离我,只会远远地议论我几句。”
“所以现在来了只新的不怕你的猫咪,你更喜欢它,完全是人之常情,不需要怪罪自己。你可以对原住民更好一些,免得它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你后来和原住民和好了吗?”
“嗯,我和它解释了。”
“它是不是蹭你了?”
“怎么猜到的?”
“猫是更认气味的动物,你可以主动接近它试试,经过这次之后,它应该不会再那么抗拒和你接触了。”毕京歌说,“你和我讲述的过程中,说自己有明显的清醒和失去意识的界限,那我能问你,你这次是怎么从失去意识里清醒的吗?”
谢松亭张了张嘴。
谢松亭竟然瞠目结舌。
毕京歌挑起眉。
这个表情在谢松亭身上可不多见。
他从坐直身体的姿势换成微微弯腰,把脸埋进自己双手里。
长发滑下来,将他淹没。
他还是说了。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从正在发病里把我拉出来。”
“它是谁?你的猫?”
“不是。”谢松亭停顿一下,“送我这只猫的……朋友吧。”
“‘吧’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谢松亭:“不觉得。”
毕京歌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句子。
“我羡慕他,嫉妒他,恨他,恶心他,我有一段时间见到他就想吐,我整个生命里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现实中,黑发给他安全感,幻觉里,金色羽毛将他覆盖。
谢松亭满眼金光,待在专属于自己的避难所,语气像和话里的人有仇,却是两句剖白。
“……可我喜欢他。
“我现在还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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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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