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安静的地方,突然有了人说话的声音,听不真切,但不止一个。像是某个集镇街上人声鼎沸的声音,但又虚虚实实,萦绕在耳边,又仿佛隔得很远。
“你听到了吗?”楚见山问。
程渊有些疑惑:“听到什么?”
程渊没有听到,单独给他一个人听的?
那确实有意思,两个人一同进来,却只盯着他一个人,也不知是真的运气不好还是刻意为之。如果是刻意的,这地方又想让他听见或者看见什么呢?
越往里走,这人声就越来越大,甚至吵得楚见山有些脑子疼。
“师尊,你是听到什么声音了吗?”程渊及时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楚见山点点头,回道:“好多人在我耳边说话,但是听不清楚。”
他摇摇头,试图驱散这些东西。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动作之后,这些声音竟真的越来越小了,但程渊手中的流音剑却突然有些躁动,抖动着想要挣脱程渊的束缚。
程渊警惕着看向前方:“师尊,有人来了。”
楚见山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人影,慌慌张张朝这边跑过来。
“哥哥!”传来的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孩子声音。
程渊愣了两秒,缓缓将流音剑收了回去。
那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穿着鲜红的衣裳,笑容明艳。跑得太快刹不住,直接撞在了楚见山怀里。
楚见山半蹲着接住她,笑道:“你好啊。”
小姑娘揉揉脑袋,也没有哭,只是双手张开,胳膊伸的老长,像是要抱的意思。
“啊……这。”楚见山有些为难。
看着小孩表情不对,还是蹲下将人抱了起来。好在以前抱过小时候的姜如笙,手还不算太生。
刚被抱起来,小姑娘就把头埋在楚见山颈窝里,而后抬起头,甜笑道:“哥哥你好香啊!”
楚见山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瞥向另一边。果然,程渊脸色一沉。
“师尊,我来抱吧。”程渊伸过手去,笑的很是和蔼。
如果不是手里的流音剑快被捏断的话,楚见山就要真的信他了。
也罢,把孩子给他,总不可能被直接扔出去吧?
……也不好说。
刚要把孩子给他,小姑娘就不乐意了,开始挣扎起来:“不要!”
她拒绝的很干脆,把楚见山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我要这个哥哥抱!”
“要不……”眼见小姑娘不乐意,楚见山打着商量:“就抱一会?”
“师尊,”程渊的声音有些冷:“来路不明的东西还是不要碰为好。”
小孩像是听懂了,生气看着他:“你叫谁来路不明的东西!”
程渊眉梢微扬,挑衅道:“叫你啊。”
小姑娘气得不行,喊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东西?”
“对!”
楚见山憋着笑,哄程渊:“好了,跟个小孩子置什么气。”
程渊显然是没听进去,不顾小孩子的挣扎,强行将人抱了过来。
“你干什么!”小姑娘拉长了嗓子尖叫。
程渊强制按住她,不让人乱动,反问道:“你叫什么?”
“我没叫!”
程渊啧一声:“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气鼓鼓的,半晌才道:“阿云。”
程渊有些不信,问她:“真名字?”
“阿云不是骗人精!”
“好吧,”程渊点点头:“暂且信你一次。”
“阿云……”楚见山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程渊冷声对挣扎的阿云道:“别乱动!”
“是你在乱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暗暗较劲走了半晌,楚见山才慢慢发现面前换了景象。
场景浮现,那些声音也慢慢清晰起来。
在眼前的,是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人山人海,乍一看和外面的别无二致。可不同的是,这里的灾民也不少,跪在两边沿街乞讨,几乎是每走两步就能碰见一个。
楚见山和程渊对视一眼,明白了这是幻境。
程渊抱着乱晃的孩子,向上颠了颠:“想不到这门后竟然是这样一番景象。”
不同于程渊的好奇,楚见山看到这些只觉得无比熟悉,这地方,他似乎来过的。
“糖葫芦诶!哎!公子给女儿买一串吧!”
小贩递给阿云一串糖葫芦,阿云伸手就要接,被程渊一个转身躲过,小手跟糖葫芦擦肩而过。
阿云眉毛都皱在一起,强硬道:“我要吃!”
程渊抱着他继续往前走:“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吃。”
楚见山跟上去,见阿云那副失落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你方才不是还说,怀里那个也是来路不明的。”
程渊将她向上抱了抱:“这个不一样。”
“哦?”楚见山疑惑:“哪里不一样?”
程渊捏捏她肉嘟嘟的脸,说道:“我看你挺喜欢她的。”
楚见山有些无奈:“都这时候了,还吃醋呢?”
“不是吃醋,”程渊换成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牵起楚见山:“只是觉得,若我们能有孩子,你应该也会这么喜欢她的。”
楚见山愣了一瞬,道:“可这样看着,你不怎么喜欢孩子。”
“那得看谁生的了。”
他靠近楚见山,贴在他耳边,轻声问:“师尊给我生一个吗?”
楚见山看看他,又看看一头雾水的阿云,半晌憋出一句:“不知所云。”而后快步走开。
程渊笑着追上去,期间还不忘对阿云问道:“你家在哪,爹娘呢?”
阿云指向前边:“在那里!我阿爹阿娘在等哥哥姐姐回来。”
程渊有些讶异:“你还有哥哥姐姐?那怎么还让你一个人乱跑?”
阿云愣了会,答道:“他们好久没回家了。”
程渊问:“多久?”
“嗯……”她伸出小手数了数,说道:“我也记不清了。”
“很久吗?”
阿云点点头:“很久很久,阿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楚见山闻言也有些诧异,回到她旁边问:“那你知道他们是为什么离开的吗?”
阿云又摇摇头:“阿娘小气鬼,不跟阿云说。”
楚见山问道:“所以你跑出来是为了找他们?”
"对呀!我已经找到哥哥了!"
“啊?在哪儿?”
阿云挣扎着从程渊怀里下来,牵住楚见山的手,笑着往前跑:“哥哥我们快回家!”
楚见山哭笑不得,知道她这是将自己当成她的哥哥了。害怕她摔着,也只能任由她牵着跑。
穿过层层人群,热闹的街市,他们停在了一家高门大户之前。这里同方才的地方不一样,总感觉天灰蒙蒙的,怎么都看不清东西。
因而楚见山也没有看见那户人家门上所挂的牌匾是什么姓氏。
“阿爹阿娘!我找到哥哥了!”阿云兴奋地叫喊着。
厚重的大门开了一条缝,走出来一位衣着朴素的女人,看背影年纪不大,但却微微佝偻着背,鬓发中也藏着几根白发。
她笑着抱起阿云,柔声道:“又跑去哪里了?”
“去找哥哥啦!”阿云搂着那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指着楚见山:“看!哥哥!”
那夫人的视线同楚见山对上,一时间两人都愣了一下。
心脏开始没来由的狂跳,怎么都止不住。楚见山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试图从回忆里找出一个符合的人来。
“你是……?”那妇人缓缓靠近他,伸手想要临摹他的样子。
“呵,我糊涂了,”那妇人垂眸:“他不似你这般大。”
在认出她是谁后,楚见山嘴唇微微颤抖,像有千百根针,心脏每跳动一次都觉得无比刺痛。
程渊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试探问道:“师尊,怎么了?”
楚见山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往那妇人的方向走过去,颤声问她:“您口中说的那人,如今该有多大?”
她顿了顿,道:“他离家那年才八岁,现如今……”
她突然止住了话,像是想不起来:“是啊,现如今该几岁了?”
“不记得也不要紧,”楚见山宽慰她:“那你可还记得他是怎么离开家的?”
妇人摇摇头,动作有些僵硬:“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要等他回来。”
“那要是他一直回不来呢?”
“那就一直等。”
楚见山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终于撑不住,一滴滴滑落。
“师尊!”
程渊被吓得不轻,赶忙伸手去擦他的眼泪,却越擦越多。
“我没事,”楚见山勉强勾起一个笑,转头对妇人道:“我们来的匆忙,不知可否在府中借住一晚?”
妇人赶忙应下:“自然可以,你们带阿云回来,我还没有答谢二位。”
楚见山跟着她进府,程渊却觉得不对劲,没着急进去,在后面抓住了蹦蹦跳跳的阿云,问她:“你的名字叫什么?”
“不是告诉你了吗!阿云!”
程渊急道:“全名!”
“这么凶干什么……”阿云嘟囔着:“我叫楚清云。”
程渊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像是有冰水从头到尾浇了个彻底。
现在总算明白了,阿云是他的亲妹妹,他就是那个离家多年的哥哥。
可楚见山方才并没有认出阿云,也就是说在楚家被灭门时,阿云还没长大,甚至刚出生。
过去了二十余年,阿云才是五六岁的样子,这幻境里的时间,比外面要慢不少。
楚见山和程渊谢绝了夫人留饭的好意,毕竟幻境里的东西他们确实不敢吃。
楚见山对府里很熟悉,自己摸到了曾经的住所。门口的秋千还在,屋里的陈设一成不变,看起来时常有人打扫。
程渊走了过去,陪他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夜很静谧,只有秋千的吱呀声。
“这里是师尊曾经的家吗?”程渊轻声问。
楚见山微微勾唇:“又瞒不过你。”
“为什么要瞒我?”程渊淡淡道:“师尊是觉得,我不配知道这些?”
楚见山有些无奈,不明白一些明明很寻常的话,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就七拐八拐的换了好几层意思。
不过面对这种情况,楚见山早已得心应手。
他微微抬头,侧过身去在程渊嘴角轻吻了下。
果然,在吻落下的一瞬间程渊就愣了神,而后扬了扬嘴角。
他正了正神色,道:“只有这些补偿?”
楚见山疑惑:“还不够啊?”
程渊看着他,突然伸手将人搂了过来,湿热的唇贴了上去。
“师尊的一切我都想知道,我们之间,不该有隐瞒。”
楚见山叹了口气:“非是隐瞒,只不过是多年以前的旧事,听了反倒徒增烦恼。”
程渊道:“那师尊就当我庸人自扰吧。”
“你也说了,那是庸人。”
程渊又亲他一口:“在师尊这里,聪明人可得不到什么好处。”
楚见山眼底笑意盈盈:“说的我好像一直在薄待你?”
“难道没有吗?”程渊的语气带了点微不可察的委屈:“师尊待谁都比待我要好。”
“是吗,都有谁?”楚见山较了真。
“要是一一列举那可太多了,师尊听了定要觉得我小气。”
楚见山一脸看破了的表情:“这样看来,我确实像个薄情寡义的人了。”
程渊终于说出真实目的:“那为了弥补,师尊就跟我讲讲以前的事吧。”
楚见山轻晃着秋千,垂眸道:“你既想听,说了也无妨。”
“在我小的时候,过的还算不错。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乐善好施,素有贤名。”
“可在我八岁时,他突发急症暴毙,独留怀孕的母亲一人支撑。”
“本靠着父亲留下的丰厚资产,日子倒也能过去。可连年大旱,又遭一年洪涝,庄稼地里几乎是颗粒无收。洪涝过后瘟疫就少不了,短短几个月城中就涌入不少灾民。”
“母亲善良,几乎将大半财产都捐了出去,可面对数以万计的灾民仍旧是杯水车薪。”
“在那种时候,一个有着丰厚家底的寡妇,怎么想都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程渊试探着问道:“楚府遭难是那些灾民所致?”
“是也不是,”楚见山对他道:“一群匪盗,号称要劫富济贫,救尽天下灾民。于是杀人灭口,抢走了所有东西。按他们的话来说,杀一人而救十人,仍是大善。”
“母亲拼死抵抗,想留住父亲最后的财产,被那些人连捅数刀,连同尚在襁褓中的阿云也没放过。偌大的楚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程渊就这么看着他,听他讲过往的事,心里泛起同样的酸。
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从前楚见山都是随口带过,从没有细说。这样听着,其实楚见山也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身处乱世,各有不易。
程渊问他:“师尊没有报仇吗?”
楚见山道:“自然是想过的,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旁人怎么劝我都不听,执意要下山去。”
“可当我下了山才发现,那些盗匪早被剿清,而从楚家夺走的财产也确实分给了灾民,不少人靠这些东西活了下来。”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怒火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浇灭,泼天的恨意无处寄托,楚清元就站在曾经的楚府门前,看着这里从一片废墟,再到被一群灾民清理干净,重新建了新房,又住进了新的一家人。
“那家人生了个女儿,”时隔多年,楚见山仍记得那小姑娘的样子:“小小的,和阿云一样可爱。走路还不稳,就把手递给我,里面藏了颗糖果。”
那颗糖太甜了,甜到中和了楚清元半辈子的苦。
在那个孩子面前,他第一次放下了莫央,从此再没对准过百姓。
“阿渊,”楚见山转头看他,眼底带了些恳求:“我想在出去之前,再多看他们几眼。”
程渊心里了然,从进门开始,他们就没碰见过什么危险,想来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景门,只要他们克服幻境就能出去。
程渊答应他:“好,我陪师尊再多看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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