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的吓人,季时翻来覆去也睡不着,鼻尖总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他一阵阵后怕。
后来不知谁进来点上了安神香,才让他短眠一会,只可惜梦里也不踏实。
当季时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他猛地站起身来,推开门找到林木木。
“信送出去了吗?”季时慌忙问道。
林木木看着他,摇了摇头,“昨晚就被梅郝世的人截住了。”
季时双的手垂了下去,“连最后的办法也没用了吗?”
林木木踌躇道:“要不要……再派出去一个人?”
季时摇摇头,“不用了,他们有了防范,再多也是白白送命。”
昨日一战,几乎所有甘愿赴死的人都丧命在了这里,剩下的,都是情愿为姜檐卖命的人。他们靠着那一半人命扛过了一战,可剩下的,他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今日,又该怎么扛过去呢?
“木木。”季时突然唤她。
“怎么了?”林木木回头。
“你将城中百姓护好,今日我去迎敌。”
“我不答应。”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还没话说完,林木木就先拒绝了他。
季时笑道:“就只是让你帮忙护着他们,等这一战结束,大不了明日让你去,放心,不抢你风头。”
林木木抬头,红了眼眶,“我不想要什么风头,季时,大不了一起死,我不怕。”
拙劣的谎言被戳破,季时沉默在原地。他苦笑道:“在你面前撒谎可真不容易。”
林木木转过身,强忍着哽咽,可肩头还在微微颤抖。
季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
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府里的厨子还在吧,我……我想吃包子了。”
一阵沉默后,林木木道:“在的,还是以前那个,没变过。”
季时笑道:“那就好,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了,希望那厨子的技艺可别生疏了。”
林木木抹了一把泪,强硬道:“生不生疏你都得给我吃下去。”
季时点点头,“我保证。”
……
日头很快落下了,梅郝世却还没出现,林木木心存侥幸,问道:“他是不是不来了?”
季时靠在城楼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缓缓摇头,“他只是跟姜檐一样,喜欢折磨人。他多晚来一刻,我们就多提心吊胆一分,他最喜欢看别人这般。”
林木木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仔细?”
季时反问道:“你知道我这样一个废物,是怎么拜入姜檐门下的吗?”
林木木摇摇头:“你没同我讲过。”
季时回忆道:“我从小就在长锦山,虽然那个时候年龄小,可也体会到了跟旁人的不一样。别人会的东西我怎么都学不会,好不容易学会的,却发现别人只需看一眼便能明白。不过我不气馁,大不了我多用些时间就是。”
于是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在后山练剑,不求修为顶尖,只希望能和别人一样,不再被欺负。
或许是老天开眼,让路过的姜檐碰见了他。他站在树后,看着眼前的少年笨拙地用剑甩出招式,一遍又一遍,怎么都不肯罢休。
姜檐像是被触动了,走到他面前,冷声道:“从今以后,跟着我吧。”
“他只留下了这八个字,”季时感慨道:“就这八个字,让我感激了他一辈子。”
可惜姜檐算不上什么伯乐,季时更不是千里马。
在两人的相处中,姜檐总是冷声冷语,满不在乎。任凭季时怎么努力,他都不会有一句夸奖,即使他朝着错误的方向修炼,姜檐也不会告诉他正确的方法。
后来梅郝世来了长锦山,他这个人欺软怕硬,经常明里暗里给季时使绊子,却又不当着别人的面。有一日,季时实在被欺负得受不了,就去找姜檐告状,本以为师尊能替自己主持公道,可姜檐却道:“自己无能,就休怪旁人。”
“所以我至今不明白,”季时的声音里藏着失落:“他明明愿意收我为徒,可为何看着我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层薄薄的恨意。”
林木木的声音在冷风中有些轻: “这个故事不算好听。”
季时笑道:“我也这样觉得,可既然发生了,我便忘不掉了。”
林木木安慰他:“那已经过去了,人不能被回忆困一辈子。”
“可惜,”季时顿了下,望着远处开始闪烁的灯火:“该来的总会来。”
林木木怔了一瞬,而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越来越大。
他们来了。
“戒备!”
林木木一声令下,所有弓箭手拉开了弓。
可更先来的是敌军的箭,箭头淬了火油,燃烧着朝他们射过来。季时抬剑挡住了几箭,往下看去,那一群人速度很快,还没等他过去,就已经到了不远处。
季时还是想让让林木木回去,可看她坚决的样子,快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
城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季时带着人冲了出去,他用剑率先劈开迎面而来的火矢,为身后的人开出一条路。
林木木没有待在城楼上,反而握着短弓站在城门侧翼,目光死死锁着敌军阵中那个人。
擒贼先擒王,只可惜他的身前围了太多人。
一支燃烧的箭矢擦着她的发梢飞过,钉在身后的城柱上,她连眼都没眨,反手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
“咻——”三支箭几乎同时离弦,穿透混乱的人群,前排的三人应声倒地。
季时抓住机会,将身前两名敌兵的兵器挑飞,左手攥住一人的衣领,直接将他挡在身前,挡住了侧面飞过来的箭。
“林木木!”季时的吼声混在厮杀里:“你还行吗!”
林木木指尖的箭再次上弦,这次对准了试图从侧面迂回的一小队人马。
她没回应季时,只是射出箭矢的瞬间,朝他的方向喊了一句:“管好你自己!老娘比你命大!”
季时忍俊不禁,抬手又将几人的刀剑弹开,接着一剑封喉。
火光照亮她眼里的决绝,季时心口一热,劈开面前最后一道阻拦,朝着敌军深处杀去。
城门前的战场成了一片火海,兵器碰撞声、士兵的惨叫声、箭矢破空声交织在一起。
可敌军毕竟在人数上占优势,即使他们杀不了季时,也能活活耗死他。
季时的剑快要挥不动了,剑刃卡在一名敌兵的身体里,滚烫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在掌心积成一滩黏腻的红。
旁边的人趁着这时机,向他刺过去一剑,却被射过来的一箭弹飞。
季时回头望了眼林木木,见她放下弓箭,抽出一柄剑同众人厮斗,敌军越来越逼近,战死的守卫越来越多,他们快要守不住了。
几人围住了季时,季时用剑抵着地撑住身子,目光阴冷地看着后面那个人。
梅郝世缓缓走过来,笑看着他:“不是很厉害吗?才这么一会就不行了?”
季时的胸膛剧烈起伏,染血的手指死死扣着剑柄,指节泛白。他没理会梅郝世的嘲讽,目光越过敌军的缝隙,落在林木木身上。
她的身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却还是挡在众人面前,奋力厮杀。
“要杀要剐,少废话。”季时的声音有些沙哑。
梅郝世闻言,突然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就这么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季时盯着他:“那你道如何?”
梅郝世慢慢走近他:“我要你亲眼看着城破人亡,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
季时攥着剑柄的手都在发抖,咬牙切齿道:“你休想。”
火光映在他眼底,没有半分屈服,他偏过头,再次望向林木木,林木木也像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正朝他的方向望来。
正当她甩开了旁边的人向他跑过来时,季时却大喊一声:“所有人!撤至城内!”
城门缓缓打开,所有守卫想着城门跑去,林木木不得已停下脚步,为众人断后。
梅郝世看到这一幕,也顾不得季时了,忙道:“快给我追!”
无数追兵向着城门而去,林木木拦住了一批又一批人,护着所有人进去,此刻城门正在缓缓关闭。
她大喊道:“季时!快过来!”
季时确实往她的方向过来了,可却没有进城的意思,而是拦在林木木身前,透支着所剩无几的体力。
他的眼睛像被浸了血,红的吓人,面无表情地将剑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体。
林木木往后看,城门已经快完全闭合,可她却往反方向跑去,替季时接下了几剑。
季时看见旁边的人,终于回过了神一般,怒道:“你来干什么!”
林木木抬腿将一人踹开:“我说过,大不了就一起死!”
季时吼道:“谁需要你陪我一起了?!快回去!”
林木木:“你还管不到老娘头上。”
季时见劝不动她,便道:“我答应你,陪你一起过去。”
林木木不信他的鬼话,伸手抓着他的手腕,陪他一起向城门跑去,而尽管关门的人有意等待,此时的缝隙也小到仅够一人进入。
到达的城门的那一刻,季时突然松开了林木木的手。
没等林木木说话,他就狠狠在她的后背拍了一掌,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向前扑倒,跌进了城门里面。
季时喊道:“关城门!”
林木木预感不对,忙转身要去拉他,可城门缓缓合上,她的速度远赶不及,只能透过这条狭窄的缝隙,看着面前的人慢慢消失。
“季时!!”林木木疯狂拍打着城门,哭喊道:“你个王八蛋!!”
城门外就只剩下了季时一个,梅郝世的人迅速围住他,将他架至城门前。
季时没有挣扎,任由着梅郝世用剑抵着他的脖颈,冲城门内的人威胁。
“里面的人给我听好了!这季时现在可就在我手里呢!要是现在打开城门,冲我磕头认错,小爷我还能大发慈悲,说不定能饶几个人性命!否则……”
他目光一冷,用剑在季时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迹。
“不要!”林木木透过缝隙,看到了被人挟住的季时。
梅郝世笑道:“林大城主,看来你很在意他嘛,那不如这样,你开了城门,我饶你们两个性命,如何?”
林木木犹豫了,没有回他的话。
“林木木!”季时突然大喊:“不许开!”
“决定权可不在你手里,”梅郝世透过缝隙紧紧盯着门后的人:“得要她决定才行。”
“我……”林木木的双手都被掐出了血印,却还是做不出决定来。
“啧,”不知等了多久,梅郝世像是没了耐心,冷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开!还是不开!”
门后仍是一片死寂。
梅郝世彻底没了心情,转手拿剑,对着季时的小腹狠狠刺入。
“不要!”林木木哭喊一声。
长剑刺入小腹的瞬间,季时的身体猛地一僵,喉间溢出一声闷哼,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涌出,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裳。
他被梅郝世抓住头发按在城门上,艰难地抬起头时,目光穿透城门缝隙,死死锁着门后的林木木,嘴唇颤抖着:“别开门……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梅郝世拔出剑,带出一片鲜血,他看着城门内迟迟没有动静的林木木,脸上的嘲讽更甚:“放心,这一剑死不了人的。”
说罢,他抬手又是一剑,这次直指季时的肩胛,剑刃没入大半,疼得季时眼前发黑,却仍咬着牙没再发出一声痛呼。
城门内,林木木双手死死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梅郝世被气急了,准备再给季时来一剑时,却见他猛地挣开了束缚,夺了旁边人的剑,正冲他而来。
“快拦住他!”梅郝世惊慌大喊。
无数把剑对准了季时,只要他敢往前,这些剑就会贯穿他的身体。
可季时没停下来。
“噗呲——”
与料想中一样,他们的剑穿过了季时的心脏,而季时手中的剑也刺在了梅郝世的脖颈上。
刀剑落地的声音纷纷杂杂,其中谁的鲜血混在地上也再分不清楚了。梅郝世应声倒地,没挣扎两下便没了呼吸。
“这……”
梅郝世手下的人见此情景,一瞬间不知该怎么办。没了主将的兵就是一盘撒沙,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撤!”
于是其他人的声音纷纷应和起来,“撤!快撤!”
人群四散而逃,季时抬头望,天空中终于有了点飘雪的样子,今年的初雪,要来了。
下一秒,他便倒在了地上。
“季时——!”林木木疯狂扒着门,想要出去。
季时废力勾起一个浅笑:“别出来了,我这样子不好看。”
林木木哭着,没有答应他,可手却松了力气,从朱红的城门上滑落。
“你……”她哭道:“你把阵法撤了,我能救你的,季时,我能救你的……”
季时的目光透过缝隙,却看不清里面的人,声音小得快要听不清:“利剑入心三寸,必死无疑,你清楚的。”
林木木几乎是泣不成声,摇着头哭喊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一定能救你的,我求你……求你撤了阵法!”
季时眼皮发趁,感受着鲜血从心脏处流逝,剧烈的疼痛好像越来越模糊,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却不知要抓住什么。
“替我像程渊道个歉,就说……欠他的,下辈子再来还。”
“我不去……”林木木低着头,泪一滴滴洒在地上:“道歉这种事,怎么能代劳,你不能这样……”
季时看不清面前的东西了,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他心中了然,闭上了双眼。
这场晚来的雪终于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雪花堆积,掩盖住一地荒唐。
灵堂内,林木木一身缟素,站在原本给自己准备的棺木前,蜡烛被风吹过,晃得厉害。
被围攻了几天,城内的东西不多,只能挂上几条白布了事,林木木没有再哭,只是这样站了大半夜,单薄的身子立在北风呼啸的雪夜里。
“来人……”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抬棺。”
“这……”下人不解,问道:“天还没亮,城主要此时下葬?”
林木木垂眸:“是,吩咐下去吧。”
送葬的队伍不长,不过是几人抬着棺材,几人洒着纸钱,还有林木木一人端着牌位。
这样短小的一个队伍走在雪地里,没有哭喊声,没有哀乐声,只有脚踩积雪发出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雪花还在落,落在棺木上,落在林木木的发间,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
林木木端着季时的牌位,指尖冻得发红,却仍死死攥着木牌边缘,指腹磨过“季时”两个字,粗糙的木纹硌得手心生疼。
这牌位是她自己刻的,时间有限,也准备不了什么好东西。
她领着送葬的队伍,一步步往雲山走去。那处常年云雾缭绕,漫山的松柏四季常青,春日还有桃花漫山遍野地开,是个很美的地方。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山路上本只有积雪反射的微弱冷光,不知从何时起,漆黑的林间忽然亮起几点星火。
起初只是零星的、在风里轻轻摇晃的光团,渐渐的,火光越来越密,越来越近,顺着山路蜿蜒铺开,竟连成了一片暖黄的光海。
林木木脚步微顿,借着光才看清,是城里的百姓。老人们拄着拐杖,妇人抱着孩子,连半大的孩童都举着自制的纸灯,静静站在山路两侧。
他们没有吵闹,也没有围拢过来,只是在棺木经过时,齐齐地、缓缓地跪了下去,油灯的光映着他们眼底的泪光。
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驱散了夜的寒,也照亮了前行的路。
林木木望着两侧跪着的百姓,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却硬是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抬手轻轻抚过棺木的边缘,声音放得很轻,像平日里跟季时说话那样,带着点玩笑的语气:“瞧,这次你真是大英雄了。”
风从林间吹过,带着松针的清冽气息,也吹动了百姓手中的灯火,光影摇曳间,她仿佛听见了季时的回答。
“这次,我终于能名正言顺,给我的剑取个好名字了。”
是啊,林木木心道,季时的剑还没来得及取名字。
下葬时,天已经快亮了,林木木将他的配剑轻放在墓碑前,许久不言语。
临走时,她却鬼使神差地再次拿起了剑,轻轻抚摸着。摸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时,她好奇地将剑翻转过来。
她清楚地看见了上面烙印着的字——青木。
林木木勾唇轻笑,某人的心意,她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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