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被蒙上,只能感觉到黑,待着的地方潮湿闷热,偶尔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发出,被墙壁荡出一遍遍回音。
姜如笙猜测,是墓室一类建在地下的地方。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姜如笙的身体也越来越紧绷。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了,眼罩被猛地摘下,姜如笙低侧着脸,没有去看那个人。
对面的人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却不说话。
姜如笙看见了眼前的人颇具少年气的脸庞,他尚未束冠,一袭青丝散落肩头,白衣翩翩,笑意盈盈。
她叹口气,问道:“乔尊主抓我过来是要干什么,据我所知,我们之间并没什么交集。”
“哦?”赵义一副疑惑的模样:“我以为姜掌门反正是要过来的,索性自己动手,免得姜掌门劳累。”
姜如笙懒得看他:“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赵义勾唇一笑,站起来道:“这话该是我说,楚见山想必都把一切告知了你,来吧,你现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张开双臂站在原地,仿佛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姜如笙上下扫视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问道:“你认真的?”
“当然,”赵义轻声道:“就看你敢不敢了。”
姜如笙轻置一笑:“这世上还没有我不敢的事。”
说着她就从袖口里掏出事先藏起来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对准赵义就刺。
赵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拧,匕首掉在了地上。
姜如笙歪头,挑眉疑惑。
赵义轻笑:“在杀我之前,得先听我讲个故事。”
姜如笙咬咬牙,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还得听故事,这人什么毛病?
她闭眼道:“赶紧说,说完好办事。”
赵义伸手,示意她坐下,还贴心给她了垫子,姜如笙却裙子一卷,席地而坐。
赵义没有在意,又替她斟了杯茶,被对面的人婉拒。
“好吧,”赵义屈服:“看来你是真的很想听这个故事。”
姜如笙没了耐心:“快说!”
赵义也坐下,跟她中间隔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轻轻挥袖,墓室里的蜡烛熄灭了,一片黑暗中,眼前突然亮起来一块纸屏,这是皮影戏常用的东西。
“故弄玄虚。”姜如笙轻声道。
赵义也学着她的语气,低声道:“故事要开始了,别走神。”
一阵铿铿锵锵的戏曲敲打声以后,对面的亮光里浮现了两个人的身形,看着像是两个男子。
与此同时,赵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五百年前,临邑门曾出过一个百年不遇的奇才,就暂且叫他……阿义吧。”
姜如笙眸中微动,知道他是在说自己。
“所有人都认可他,觉得他是下一任掌门的最佳人选……包括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可惜,他天生心脉不全,医者断定他活不过二十,和他一起长大的临邑门少主却不这么认为,他说要找遍天下名医给他医治,说他不在意什么掌门之位,以后这个位置,只能是阿义这样有能力的人来坐才行。”
姜如笙抬头去看纸屏,铿铿锵锵之后,两个皮影小人互相鞠躬,像是在结拜。
戏曲声响起:“从此以后,你我两人,结为兄弟,不分你我——”
赵义道:“二十之期快到了,在他十九岁这年,掌门告知有意传位于他,让他下山历练,待回来就会昭告天下,让他放心。
掌门待他如亲子,赵义自是深信不疑,于是……他就这么下山了。
路见不平,邪魅宵小,许多恶人被斩于他的剑下,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剑会对准一个小姑娘。”
皮影再次变换,烛火晃晃,无数天灯慢慢升上去,烟花璀璨,看着像是花灯节。
一男一女站立于人群之中,女人带着面纱,身上的桃花裙很惹眼,男人却不解风情,手中的剑径直指着她。
“阿义在花灯节这天,碰见了一个几岁的小贼偷窃,他想要抓贼,却奈何人群密集,迈不开腿。
跌跌撞撞之中,撞倒了一个小姑娘,刚要道歉,却见那小姑娘将小贼护在了怀里,轻声关切。
以为两人是一伙的,阿义便用剑指着两人,说:‘偷盗乃是不义之举,随我去见官。’
姑娘将人拉到身后,显然是不愿意。”
皮影中,那姑娘慢慢靠近男人的剑,道:“他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尚且不知什么是盗窃,何故如此?”
男人冷哼一声:“几岁便如此,待到长大成人只会变本加厉。”
姑娘道:“这钱我替他出了,还望侠士别为难这个孩子。”
见她如此,男人也不好为难,收起了剑,轻道一声:“愚昧。”
他们放过了这个孩子,也把钱赔付给了失主,就在要离开之时,那姑娘叫住了男人,对他道:“侠士惩奸除恶确实令人敬佩,但之后还望能擦亮眼睛,分清事实。”
男人不服气,转过身来:“我只信眼见为实,事实就是他偷了东西,理应归还道歉。”
姑娘叹口气:“可万一还有别的事实呢?”
男人蹙眉:“什么意思?”
姑娘抬抬下巴,示意他往身后看。
男人转身,看见了方才那个小贼。
他高高兴兴扑进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怀里,笑着说道:“阿娘!我把钱拿回来了!我可以给你买药了!”
正在男人愣神之际,姑娘却开口解释道:“那小贼父亲早逝,母亲患病,靠三亩薄地为生。而被偷的那人是附近有名的大财主,欺男霸女,搜刮民脂,前段时间刚以收租为名抢了他们所剩无几的积蓄。小孩不知道什么叫偷,他只知道,自己把被抢走的钱拿回来了。”
姑娘慢慢靠近他,轻声道:“现在你觉得,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
男人沉默了。
过了会,他突然弯腰作揖,对姑娘道:“这次是我的错,在此给姑娘道歉。”
那姑娘却道:“道歉可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
男人愣了一瞬,道:“那……姑娘想要什么?”
姑娘笑起来,道:“我的名字不叫姑娘,我叫……乔阿照。”
虽然带着面纱,男人却还是被她带着笑意的眼睛迷住,不自觉报出了自己的真名,轻声说:“我叫阿义。”
乔阿照看了看四周,随意指了个摊子,说:“既然要道歉的话……那就替我买个面具吧!反正我的钱都没了,这钱理应你来出。”
阿义笑着点头,在摊子上给她挑了个兔子面具。
乔阿照摇摇头,道:“我不喜欢兔子,我要那个狐狸的。”
阿义听话换了面具,在乔阿照摘下面纱,换上面具的一瞬间,他瞥见了面具后的脸,不由得愣住,心都停跳一拍。
还没缓过神来,乔阿照就拿起了方才的那个兔子面具,踮着脚要抵在他脸上。
没等阿义拒绝,乔阿照的动作却更快,已经替他系好,袖口的医药香拂过阿义的鼻尖,又被风带走了些许。
乔阿照笑意更深,说道:“这样更好看了。”
皮影后的烛火陡然熄灭,整个墓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水滴砸石,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姜如笙没敢说话,赵义又道:“从那以后,乔阿照就跟着阿义一起行走世间,半年时间,两人渐渐互生情愫。
阿义这才知道,她是木灵核家族的乔氏的独女,在乔阿照日复一日灵力的滋养下,他的病也慢慢有了起色。阿义很高兴,准备回山告知掌门,再去乔氏提亲。
……可惜,天不遂人意。”
皮影再次亮起,这次场景姜如笙认了出来,是在临邑门。
“大胆逆徒!”那老掌门用手指着他,吼道:“什么掌门之位?你天生心脉不全,这位子若是给了你,岂能护住我门人安危!”
“师尊……”阿义一脸不可置信看着他,颤声问道:“师尊不是说您不在乎的吗?不是说待徒儿归来就昭告天下的吗?”
老掌门眼神阴翳,扭头看向他:“我何时说过这种话?我知你心有不服,可也不能以此话来编排我!”
“不过……”他话音一转:“确有一件事要昭告天下。”
在他身后,临邑门少主缓缓走了出来,他垂着头,不敢去看阿义的眼睛。
老掌门道:“我和众位长老已决议,待我百年之后传位于阿冥,你也没有异议,对吧?”
阿义红着眼,带着恨意的眼神刺向赵冥。
什么师徒情深,什么兄弟手足,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安抚他,演给他看的罢了。
阿义缓缓跪下,动作僵硬,对着面前的人磕了头:“徒儿……没有异议。”
姜如笙身边的声音又响起:“可惜,阿义的妥协没有换来安稳,老掌门得知了他的病在日渐好转后,对他的忌惮也越来越深。
恰好此时,老掌门旧疾复发,一众医者都断定他不能好转,他却下令,屠戮乔氏,将所有能为他医治的人抓了回来。
……阿照也被抓了过去。”
姜如笙心猛地一颤,看向了面前的皮影。
乔阿照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她所有的族人都因为治疗不力被处了极刑,剩她一个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窖。
这天,门口的光突然亮了。有人将她提了出去,扔在了日神殿前。
她的眼睛看不清,摸索着地面,却摸到了一个人怀里。
“阿照!”
熟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乔阿照愣住,试探着去抚他的脸:“是你吗?”
“是我,是我!”阿义将她抱在怀里,安慰道:“别怕,我来了。”
高高的台阶之上,老掌门身姿挺拔,站在他二人之前,冷声道:“乔氏心存叛心,除她之外所有人都已就地正法。”
“剩她一个……”老掌门话里有话:“我记得应该是跟你有些交情吧?”
阿义眼露寒光,看向老掌门:“师尊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答应不再争夺掌门之位,你又何故如此!”
老掌门啧啧两声,摇头道:“但你留着始终是个祸害。我那儿子是个蠢的,只要你还在临邑门,就难免日后会对他不利,在我死之前,总得替他扫清一切障碍。”
阿义听出了他话外之意,问道:“师尊想要我做什么?”
老掌门深叹一声:“毕竟做了我十多年徒弟,我总舍不得要了你的命。”
“这样,从今日起,你自愿叛出临邑门,并发誓这辈子不再踏入此地,否则,魂飞魄散。若能不违誓言,我就放你二人一条生路。”
“阿义……阿义不能!”乔阿照挣扎着想阻止他。
阿义抱紧了她,抬起头,看到了老掌门身后,畏畏缩缩从门框里探出半个脑袋的赵冥。
事到如此,他还是不肯为自己求情半句。
“我答应……”阿义妥协,举起右手发誓:“我,赵义,自愿叛出临邑门,再不入此地。若违誓言,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很好,”老掌门笑着点头:“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赵义抱起乔阿照,朝着大门走过去,背影决绝。
那段时间,他也曾恨得夜不能寐,可慢慢的,两人就这么生活着,在一片小林中建了自己的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黄昏看着炊烟缓缓。
赵义想,这样也不错,起码身边还有阿照在,他就这么守着阿照过完一辈子。
但乔阿照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在他的再三逼问下,才知道是老掌门早给她下了毒。毒已深入骨髓,木灵核的疗愈能力也没用了。
乔阿照不敢说,想着好歹让他高高兴兴过完这些日子。
最终,乔阿照死在了赵义准备弥补给她的洞房花烛夜里。
阿义还是破了誓言,再次回了临邑门,这次,他几乎杀了所有人。
老掌门在数日前就暴毙而亡,他提着剑,踏着脚下无数人的鲜血,望向高台之上,穿着掌门制服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赵义问。
赵冥缓缓垂下头,低声道:“是我和阿爹对不住你。”
赵义上前一步,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既然如此,就去地府给她赎罪吧。”
赵冥挣扎着,泪落在他手背上,只一句又一句道歉。
赵义突然松了手,看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恶心,对外高声道道:“临邑门掌门得了病,时日无多,备好一副棺材,将人带出去埋了吧。”
赵冥眼里满是惊恐,抓着他的手跪在地上:“阿义!阿义我求你,求你放过我!放了我吧!”
“阿义没有放过他。”
这句话是姜如笙说的,她看向赵义,眼里满是寒意:“他杀了所有人,并把这些推到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族身上。若我猜得没错,乔阿照的木灵核应该也在他体内,两颗灵核相辅相成,竟真的能阴差阳错让他永生。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以身殉道,从此烟消云散。”
皮影的光消失,姜如笙看不清赵义脸上的表情,却觉得他一定在笑,也是,这么宏伟且成功的一出戏,骗过了所有人,谁会不想笑呢?
“阿照,”赵义突然这样唤她:“我演这出戏,只为了给你一个人看。”
姜如笙猛地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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