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钟鼓穿透晨雾，撞得紫宸殿的铜铃嗡嗡作响。
丹墀下积着未扫的残雪，碎冰在百官朝靴下发出咯吱声响，混着檐角冰棱坠落的脆响。
和寄灵立在文臣队列前排，月白官袍的前襟凝着霜花，乌纱帽下的脸色比金砖缝里的残雪还要苍白。他昨夜在大理寺熬到三更，眼下青黑深得像墨汁晕开，握着笏板的指尖不住发颤。
身侧，如飞沉的玄色朝服在武将班列中格外醒目。
玉带紧束着宽阔的腰腹，底下露出的雪白中衣随呼吸起伏，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他今早未束发冠，仅用一根玄铁簪固定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脸庞更显英挺。
和寄灵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他握笏板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虎口处的老茧在晨光下清晰可见，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殿门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主考官李成被两名狱卒架着踉跄而入。
他身上的四品云雁补子已换成粗布囚衣，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和寄灵注意到他进屋后，视线便不住地往武将队列右侧瞟，瞳孔里映着柳安蟒袍上的金线纹样——那位户部尚书正捻着三绺长须，站在如飞沉斜后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飞沉眯起眼，顺着李成的目光望去，恰好撞见柳安收回视线的瞬间。他喉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玄色朝服下的胸膛微微起伏，玉带扣擦过甲叶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几日他在大理寺亲眼见过李成遍体鳞伤的惨状，此刻见这人突然有了底气翻供，眼角的余光已死死锁住柳安。
"陛下。臣要翻供。"
李成的嘶吼撞在金銮殿的穹顶上，惊得梁间宿鸟扑棱棱飞起。
满朝文武哗然，丹墀下的残雪被脚步震得簌簌滑落。
和寄灵握着笏板的手猛地收紧，竹片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指节泛白如纸。
他看见御座上的皇帝猛地坐直身体，明黄的龙袍扫过御案，将堆着的奏折扫落半叠。
"科举舞弊分明是和相——和相爷逼臣诬陷如家。"李成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闷响。他语速极快，像竹筒倒豆子般抖落言辞，唾沫星子溅在冰凉的地面上，"月初七夜里，他派亲信来棠揣着伪造账册到臣府中，说上面记着臣收受贿赂的铁证。账册是蓝布封皮，首页盖着和府的朱砂印，里面写着去年秋闱前，臣在秦淮河晚香楼收了如府管家五千两白银——但那全是假的。"
"你胡说。"和寄灵猛地出列。他这几日为查案跑坏了三双靴子，此刻气血翻涌，声音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却依旧透着锋芒，"来棠是某的近卫，半月前便回了江南探亲，何曾去过你府中？那账册上记的是何时何地的账目？收受贿赂时有何人见证？"
李成瑟缩着往如飞沉的方向挪了半步，见这位将军眉头紧锁，肩膀因怒意而微微耸起，反而拔高了声音："账册上记的是八月十五戌时，如府管家在晚香楼二楼东厢房亲手交给臣的银票。和相爷为了盐铁改制，早已不择手段，此次诬陷如家，不过是想铲除异己，独揽大权。"他突然抬手抹了把脸，指缝间挤出几滴泪来，"臣虽是个四品小官，却也知忠君爱国。若有半句虚言，甘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这番话如同一颗炸雷，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
文臣中与和家交好的纷纷交头接耳，武将里受如家恩惠的则面露疑色。
柳安适时上前一步，抚着长须作痛心疾首状："陛下，臣瞧这事实有内情。此事关系重大，还望陛下彻查，莫要让忠良之臣蒙冤啊。"
和寄灵听着李成颠倒黑白的污蔑，看着柳安假惺惺的表演，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这十几天来，他白日在大理寺与如飞沉周旋，夜里挑灯整理卷宗，本就油尽灯枯。此刻被李成泼了满身脏水，眼角余光又瞥见柳安那老匹夫皱的跟树皮似的脸——他正捻着三绺银须假作痛心，眼角的鱼尾纹堆起褶子，却掩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忽然想起证物房被焚的卷宗、如飞远嚣张的谩骂、李成背上狰狞的鞭伤——种种画面在眼前交织成一片刺目的红。
他晃了晃身子，只觉丹墀下的残雪突然旋转起来，金砖缝里的灰线蜿蜒成蛇，顺着他的靴底往上攀爬。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视线里的如飞沉突然变成重影，那袭玄色朝服上的补子化作无数血点，扑面而来。
"和相爷。"
如飞沉的惊吼穿透混沌，和寄灵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下坠，笏板从指间滑落，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最后看见的，是如飞沉甩开朝靴上的残雪，冲破文武百官的队列向他奔来，玄色朝服的下摆扬起，露出里层雪白中衣的一角，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却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重重撞进了他模糊的视线里。
"和寄灵。"
这声呼喊震得紫宸殿的梁柱发颤。
如飞沉在和寄灵倒地前半刻接住了他，月白官袍的重量压在臂弯里，轻得像一捧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剧烈的颤抖，以及从领口渗出的、带着凉意的冷汗。指尖触到和寄灵的手腕，脉搏细若游丝，这才惊觉这人早已油尽灯枯。
朝堂上彻底乱了套。
皇帝急命传太医，柳安故作惊慌地后退半步，李成则瘫在地上，望着如飞沉怀中人事不省的和寄灵，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如飞沉抱着和寄灵转身时，玄色朝服的后摆扫过丹墀的残雪，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如同用鲜血在白玉上划出的裂痕。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此刻，那双总是含着锋芒的眸子，却紧紧闭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殿外的晨光穿透雕花窗棂，照在如飞沉抱着和寄灵疾走的身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