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怔了很久，艰难消化着姑父话里的意思。

他觉得要么是自己不清醒，要么就是姑父姑母说出这些话时已经疯了。

柏近乎失笑道：“怎么可能！？”

姑父眼神悲痛地望着他：“这是真的，柏……”

柏不信：“我要跟我外公打个电话。”

姑父叹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可以，但是要用加密座机。我书房立柜左侧的墙上，有个嵌在壁纸花纹里的按钮，你按下去。”

柏立刻起身前往书房，但走了几步后又停下。

他转头问：“帝国继承人是谁？”

姑父姑母摇摇头，姑母擦了擦红肿失神的眼睛：“没有人见过他，伊莎在被邀请与继承人会面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柏沉默兀立。

片刻后，他转身走进了书房。

*

外公的电话过了许久才被接通，听筒那边传来熟悉的带有沧桑气息的嗓音：“这里是温斯公爵。”

柏叫了一声：“外公。”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静默。

柏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但忽然间却停住了。

他很快意识到，如果自己手里的是加密座机，那另一头，外公手里的也必然是加密电话。

柏不会与外公用加密电话聊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而外公那边骤然的沉默，意味着在听到柏的声音那一刻，已经明白了柏要说什么。

柏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想，外公是同意的。

外公不仅知道这件事情，知道姐姐的死讯，知道安路易斯家族与塔利亚王室的联姻，知道女王做出的决定，甚至……他必然默许！

否则他怎么会答应女王莫名奇妙的转学安排，怎么会允许姑父姑母刚刚对他说那些！

刹那间，柏几乎感到一阵失控般的天旋地转。

他下意识想把电话挂掉，但电话那头却传来了外公无比低沉的声音：“柏，这是女王的命令。”

*

柏挂断了电话。

从书房里出来时，他仍旧感到十分不真实。

突兀的转学要求，外公与女王那次神秘的会面，特殊的路德院宿舍，还有姑父在车上聊天时看似无意间询问的关于“王储”的消息……种种蛛丝马迹从柏心底浮现出来。

姑父姑母看到他，同时从沙发上坐起，似乎想询问什么，但柏一句话没说，一个人转头默默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关上门，把自己扔到床上，感觉浑身没有力气，脑袋里一团乱麻。

为什么？

柏想不明白。

外公明明很爱自己，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柏想起小时候，他父母刚刚去世那会儿，外公把他和姐姐接到庄园，有很长一段时间，柏处于对陌生环境的茫然和自闭状态，除了外公，谁都不肯让碰。

温斯公爵戎马一生，临老了，不得不充当起外孙的专职保姆，喂饭、哄睡、洗澡、做各种幼稚的游戏……柏曾经毫不怀疑，如果有天自己遇到危险，外公会二话不说为他豁出性命。

正因如此，他无法理解外公为什么会把他推到这个境地。

女王的威压？家族的责任？柏轻嗤了一声……如果外公不肯，这世上没人能逼他做任何决定。

他手里握着路德皇帝的旧部，帝国实力最强、也最勇猛的一批军队。

柏将自己埋进被子，片刻，又忍不住探出头来，念出姐姐生命风铃的召唤咒语。

他像旧时受灾的人们祈求神明降临一样，祈求姐姐的生命风铃会像奇迹一样，忽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跟前。

然而片刻后，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一团破碎的光晕。

柏继续召唤，第三次，第四次……直至筋疲力尽。

屋外传来了姑母担忧的敲门声，柏没有理睬，只是闭上眼睛，在混乱与疲惫中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觉醒来，柏依旧觉得昨天的一切像是一场幻觉。

他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虽然没有换衣服，但鞋子却被人脱掉了，身上还盖了一层薄薄的绒毯。

他愣了半晌，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姑父姑母家里，姑父姑母应该有这个房间的备用钥匙。

显然两人在他入睡后来过了。

柏看到原本空荡荡的桌上多了一杯水，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柏，你外公今天会来看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我们不希望伊莎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

柏怔愣半晌，片刻后，茫然地出了一口气。

外公二十多年来为路德皇帝守灵，几乎从未离开过金彬区一步，柏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那片陵寝。

他打开房门走出去，见姑父姑母都在客厅坐着，两人似乎一夜没睡，但姑母给自己上了妆，又换了套稍显气色的衣服，大概是为了迎接温斯公爵的到来。

看到柏，姑母勉强起身道：“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几个佣人端来早点，柏问道：“我外公什么时候来？”

姑父摇摇头：“不清楚，他没说自己搭乘的是哪一列班车，也可能……”

话没说完，房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呼啸的风声，以及树叶扫落的声音，继而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草坪踩踏、以及逐渐清晰起来的脚步声。

柏：“……”

外公不会开车，也几乎从不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这番动静，只可能是他亲自骑着魔法扫帚到了。

姑父姑母立刻起身去开门。

温斯公爵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目光自然落到柏身上，祖孙俩甫一对视，原本大马金刀的温斯公爵气势忽然就弱下来：“那个，柏……”

柏沉下眼神，并没有摆出好脸色。

温斯公爵露出一个讪讪的表情，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似乎都不太适合在此刻说出口，只能转头对姑母苏克莱因·简道：“你给柏准备一套正装，今晚我要带他去见女王。”

姑母：“……？”

柏皱起眉：“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去见女王了？”

温斯公爵看向他：“你不是想知道一切事情的真相吗？女王会告诉你。”

*

家里没有适合柏的正装，姑母不得不开车带柏前往商场。

车厢静默，两人都没有说话，柏面无表情，沉默思索着该如何抗拒这场荒诞的联姻。

姑母看了看他，低声问道：“我猜你在想，今天晚上该如何让女王下不来台？”

柏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姑母：“我们其实……没有想这么早告诉你。依你外公的意思，他本想让你在这边先适应适应，只是……”

柏：“所以你现在是要劝我吗，在我姐姐刚死了三个月之后？”

姑母：“……”

她的手紧紧攥住了方向盘。

半晌，姑母问道：“柏，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特别冷血。”

柏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姑母：“伊莎在我这儿住了八年，我跟你姑父没有孩子，她就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但我们又有什么力量向王室讨回公道？在连你外公都默许的情况下……我并非劝你，柏，可你就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柏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安路易斯家族的誓言是永远效忠塔利亚王室。”

这是唯一的理由。否则他着实想不出外公为什么会这样做。

姑母冷笑了一声：“永不背叛王室？你是安路易斯家族唯一仅剩的嫡系，如果把你都献祭掉了，从此安路易斯家族靠什么立足？你真以为你外公始终不肯交出旧部兵权，只是为了给自己养老用么？”

柏转头看向她。

姑母：“我不敢过多猜测，但如果连你外公都要逼你去完成这场联姻的话，那只能说明……这场联姻背后的目的并不简单。”

柏看她半晌，皱起眉。

姑母微微抿唇，看他一眼：“我确实想劝你，但并非要劝你答应什么，柏，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即便跟女王对着干，好歹也要把事情弄清楚，不要做……像伊莎那样的傻事，也千万不要走极端。”

“因为你不仅是安路易斯家族的孩子，也是苏克莱因唯一仅剩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