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完全沉黛下来,枝叶萧萧,灯火摇曳,光线透过车窗浇淋进去,落得一厢澄黄。
马车内,薛翦抄手倚靠车壁,视线落在对面定了少顷,才问:“到底是何事让你别扭成这样?”
对面的少年眉宇轻皱,一张薄唇给他抿了又抿,生生透出些昳丽之色,却是半句话都不曾出口。
适才闻言,眼底微露一抹惊讶,未及反应就见薛翦无奈地竖起四根手指,边说边屈,“你那脸上就差写着‘我有心事’四个大字。”
说完搭下手,随意置在座沿,“行了,跟我还有什么忸怩的,有话直说。”
瞧她如此坦荡,心底难免着染羞色,隐隐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如她,忽地阖上眼帘,再睁开时已扫去烦闷。
“阿翦,我想同你比试一番。”
话音轻落,薛翦挑眉睐他一眼,甚觉古怪。便又听他续道:“其实当年你让我把信交给姑父时,我是不愿的。并非我不想帮你,而是犹豫是否跟你一起去往临州。”
“你的剑术尚在七年前业已得其形,又能承自琼危山掌门所教,怕将胜我许多……”
及此,他的嗓音淡了下去,思绪不经意间飘回从前,直到被薛翦轻飘飘地一问,重新拉回马车里。
“便是为了这事儿?”
她笑了笑,眉眼间张扬尽显,“你若是想,我自当奉陪。”
“当真?”魏启珧眸光一闪,眼尾盛着不加掩饰的快意,“那你等我一月,到时你可别耍赖。”
听是一月之后,薛翦瞳眸中的笑逐渐凝固,有些没好气睨他,语气倏而轻慢:“端得一副好架势,竟要延捱一月,你还是我认识的魏启珧么?”
亏她心念大起,以为这些天不用在家中憋闷,居然是白欢心一场。
魏启珧知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面对她的奚弄并不恼,反而松款神情,捞起几案上的茶盏悠悠呷一口,“我这叫未雨绸缪,人都是会变的,阿翦。”
口吻恢复成一贯的潇洒闲慵,继而像是怕她生气,便寻来几个京中趣闻讲与她听。
翌日,金乌临至中天时,薛翦正坐在玉棠院内,百无聊赖地剥着松子。她将剥好的一并放置新碟,渐渐堆砌成一摞小山,遮匿她半边容貌。
魏氏坐在上首,目色温柔地望她道:“你这是要给自己砌堵墙,好教人瞧不见你么?”
薛翦闻言,稍一歪头将半张脸露出去,调皮地笑,“还不够呢。”
把坚果剔好再吃,是她多年前在临州养出的习惯,桌前摆着多少,她便能剔多少,动作慢条斯理,一分一毫皆镌满矜贵。
魏氏没言语,只是一笑,过不久似乎想起什么,“苏家下月要办一场赏花宴,帖子送到我这儿了。你便跟小羡一起去吧,正好交识几个朋友。”
薛翦才刚回来,京中同她交情好的就魏家两个侄儿。从前年幼,倒也没什么,而今却是大姑娘了,总该认识些旁的闺秀,循点端庄之姿。
“哪个苏家?”薛翦抬眸一霎,继而将碟中的松子一粒一粒地往嘴里丢,白皙的手指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城南苏家。”魏氏缓声道,“你小时候还跟他家二姑娘玩过呢,不记得了?”
话落,薛翦停下来,蹙眉在心底想了想。
未知几时,一段不堪的回忆,山呼海啸般涌进了她的脑海,不由面色微顿,利落掷出两字:“不去。”
苏缘与她八字相克,难以同处,更别提儿时犯下的那些业障了。
论起来,她在京中的恶名多半也是托了苏缘的福,小小年纪便有那般心机,回回算好时间“挨打”,使众人只记得是她在欺负苏缘。
甫一忆起那张晦气的脸,薛翦就浑身不得劲,索性连松子也不吃了,拍拍指尖抻回椅背。
她们之间的事,魏氏多少知道一些,那么多年过去,早便视为小孩子玩闹,无甚可记恨的。
“你这丫头,他们既往府里送来请柬,自是没在意从前的事儿了。便权当陪你哥哥出去散散心,可好?”
魏氏的嗓音清越柔和,虽不指望她能即刻应下,却多少听进一些。
谁承想,下首冷飕飕传来一句:“他们怎知我回来了?分明是给哥哥送的帖子罢。”
她把话挑得清明,令魏氏噎了噎,见劝她不动,到底不再多言,任由暖风将此节吹到脑后。
下晌,薛翦回去换了身月白色衣裙,带上小竹便打算出府找找乐子。
她在临州待了七年,每日除去习武,实在少有旁的乐趣。唯独那两次匪祸横发,师父先后将她从邻城送到泽安,倒瞧了几多新鲜,但那儿都是前话了。
如今回到京城,缺席的少年事趣自然要一应消磨。
经过校场时,薛翦脚下步子缓了缓。
举目望去,一片沙黄空旷,兵架上支起各式兵器,尤其是那把红枪,与薛翦而言可谓是心肝儿似的存在,至南处还修了一座小小凉亭供她歇憩。
实则爹爹一向不喜她习武,但捱不住她天天央求,不仅应了,连校场也一并给她修了。
思及此,笑意慢慢聚敛眼底,暗道爹爹虽然严肃了些,到底是疼她的。
恰逢此时,一道浅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偏过头,笑痕未褪,“爹爹!您怎么来了?”
言着,已阔步至他身前,原就一副明艳的面皮儿,衔缕欣色拢在颊边,愈发显得纯澈夺目。
薛晖笑了笑,很浅薄,随口问一句:“你这是要上哪儿?”
薛翦自然不会如实相告,便织造个借口应对过去,听他问起别的,也尽一一答了,后来似乎没料到他会提及苏府的事,目光凝了凝,语带烦闷。
“莫不是娘让您来的?不过一道寻常筵席,哪里值当爹娘轮番来问。孩儿已说了不去,爹爹勿要再劝。”
一席话说得急,面上愁色也难以抑制地显露出来,映到薛晖眼中,倒是合意地点一点头,“不去也罢。太子冠礼将至,为父欲请宫中的曲嬷嬷到府上来,仔细教你些规矩,以免你又做出什么不敬之举。”
言止一瞬,复沉声道:“从前你尚年幼,娘娘又惯护着你,否则以你那些荒唐言行,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用!”
薛翦满脑子只记住一个“曲嬷嬷”,当即额心微蹙,颇不爽利地喃了声:“如此我还不如去苏家筵席呢。”
大不了与苏缘再斗一回,时隔多年,总不会再占下乘。
思讫,突然咬咬牙,委实两边儿她都不愿做,宫里嬷嬷是个麻烦,苏缘便不是了么?
“嗯?”薛晖未听清她喃喃之语,正待她复述,冷不丁见人头也不回地踅过身,往校场愤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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