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倾覆,狠狠砸在朱雀长街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金碧辉煌的“生死局”赌坊内,人声却压过了屋外的雷声轰鸣。成堆的金银堆在猩红绒布上,油腻的汗味、劣质的酒气与狂热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几乎要顶破屋顶。
“押!都给老子押!押谢执谢阎罗!”一个敞着怀的汉子把几锭银子重重拍在“谢”字区域,唾沫横飞,“皇城司的刀,什么时候失过手?那姓萧的再滑溜,这次也得栽!”
“放你娘的屁!”对面立刻有人梗着脖子回骂,将一把铜钱哗啦推到“萧”字上,“萧少主上月才端了谢阎罗城外三个暗桩,烧得那叫一个干净!你当‘无影楼’是纸糊的?谢阎罗对上萧少主,七次了,哪次真占了上风?老子就押萧彻赢!”
骰盅在庄家手中摇得哗啦作响,即将揭开这关乎无数人钱袋甚至性命的赌局。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小小的骨盅,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炸雷撕裂天际,几乎同时,沉重的、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踏碎了暴雨的喧嚣,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压迫感,直逼“生死局”大门!
赌坊内瞬间死寂。所有喧嚣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喉咙。众人惊恐地望向门口。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倒灌而入,吹得灯火摇曳,人影乱晃。一片肃杀的黑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为首一人,玄甲覆身,冰冷的面甲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比这暴雨夜更沉,比玄铁更冷,没有任何情绪,只倒映着赌坊内摇曳的火光,却让所有与之对视的人如坠冰窟。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甲胄轮廓汇聚、滴落,砸在地上,声音清晰得瘆人。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狭长,幽暗无光,唯有一道深深的血槽,从剑锷蜿蜒至剑尖。此刻,那血槽里,一道粘稠的猩红正被暴雨冲刷,拉出细长的丝线,滴落在门槛内,迅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是皇城司!
是谢阎罗!
死寂被倒抽冷气的声音打破。刚才还叫嚣着押注的赌徒们,此刻恨不得缩进地缝里。整个“生死局”只剩下暴雨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血滴落的“嗒、嗒”轻响。
谢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没有在任何一张惊惧的脸上停留。他的目标,从来不在这些蝼蚁身上。
他微微侧首,对身后如磐石般矗立的黑骑做了个极简的手势。
无需言语,两名黑骑如鬼魅般闪出,瞬间消失在赌坊后门方向的雨幕里。他们的动作迅捷无声,带着训练有素的杀戮气息。
谢执本人,则缓缓抬步,踏过门槛,走进了赌坊。厚重的皂靴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他周身散发的寒意,比屋外的暴雨更甚。赌坊老板连滚带爬地迎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恐惧:“指、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小的……”
谢执抬手,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老板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再吐。谢执的目光,越过他,落向后门方向,仿佛穿透了层层雨幕和墙壁。
他在等。
赌坊内的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只有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突然!
“咻——!”
一道极其尖锐、撕裂雨幕的破空声从后巷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哼和兵器交击的脆响,快得如同幻觉,瞬间又被更大的雨声淹没。
赌坊内众人脸色煞白。开始了!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听到了预期的信号。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在玄铁护腕下微微收紧,那血槽里的残红被雨水彻底洗净,剑锋重新变得幽冷。
他转身,玄甲在灯火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光,大步流星地重新走入倾盆暴雨之中。黑骑无声地分开道路,旋即如影随形,融入他身后的雨幕。
目标锁定:无影楼信使。情报,必须截获。
暴雨模糊了视线,长街空旷。谢执带着两名亲随黑骑,如同三道撕裂雨夜的黑色闪电,直扑城西废弃的漕运码头。
码头上堆叠着朽烂的货箱,在风雨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浑浊的河水翻涌着,拍打着布满青苔的石岸。一道黑影正在湿滑的栈桥上狼狈奔逃,速度极快,身形在雨幕中时隐时现,正是无影楼那名身负重任的信使。他显然已经察觉到致命的追兵,试图利用复杂的地形摆脱。
谢执眼神一厉,足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骤然加速!冰冷的雨水狠狠砸在面甲上,他却视若无物,眼中只有前方那个仓惶的身影。距离急速拉近。
栈桥尽头,已无路可逃!
信使猛地转身,脸上是穷途末路的狰狞。他手中已多了一把淬毒的短匕,寒光在雨水中一闪。
“皇城司的狗!想要东西,拿命来换!”嘶吼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回应他的,是谢执冰冷的沉默,以及一道撕裂雨幕的剑光!
快!快到极致!
剑锋所指,直取咽喉。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信使,死亡的阴影扼住了他的呼吸。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信使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谢执覆面下颚与颈甲衔接处一道极淡的旧疤,瞳孔骤然收缩——三年前塞北风雪夜,他奉命接应的那位身份极高的“贵人”身边,跟着的玄甲侍卫,下颌便有同样一道疤!竟是皇城司指挥使亲至?!
然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剑锋即将吻上喉管的瞬间,信使爆发出最后的凶性。他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同时藏在袖中的左手猛地一甩!
“嗤!”
三点幽蓝的寒星呈品字形,撕裂雨帘,直射谢执面门、咽喉、心口!毒镖!快若闪电,带着腥甜的死气!
栈桥狭窄,避无可避!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没有丝毫慌乱,甚至带着一丝早已洞悉的漠然。他前冲之势不减,握剑的手腕却以一个精妙绝伦的角度骤然翻转!
“叮!叮!”
两声清脆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长剑如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磕飞了射向面门和咽喉的两枚毒镖!火星在雨水中一闪即逝。
但第三枚,射向心口的毒镖,已至胸前!
谢执身体猛地一侧,毒镖擦着他玄甲护颈的边缘掠过,“嗤啦”一声,割断了颈侧一缕被雨水浸湿的黑发!冰冷的锋刃贴着皮肤划过,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死亡的凉意。
就在毒镖擦过的刹那,谢执那翻转的剑势并未停滞,反而借着旋转之力,剑刃如毒龙般反撩而上!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啊——!”信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他握着匕首的右手手腕,被谢执反手一剑,齐腕削断!断手连同匕首高高飞起,喷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大片雨水,又迅速被冲淡。
剧痛让信使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湿漉漉的栈桥上,蜷缩着,痛苦地抽搐。
谢执看也没看那断手和哀嚎的信使,剑尖一挑,精准地挑开了信使胸前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衣襟。一封用特殊油纸包裹、火漆密封的信函掉了出来。火漆上,赫然印着一个精巧的、带着几分狡黠韵味的狐狸尾巴印记——无影楼少主萧彻的独门标记!
谢执弯腰,雨水顺着他冰冷的甲胄流下。他用带着玄铁护指的手,拾起那封至关重要的密信。入手微沉,带着亡者的体温和雨水的冰冷。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刹那——
“啪嗒。”
一个温润的小物件,从密信被血水浸透的夹层里滑落出来,掉在谢执沾满泥泞和血水的靴边。
谢执的目光下意识地落下。
雨水中,静静地躺着一枚羊脂玉佩。
玉佩只有半枚,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曾遭受重击。玉质温润细腻,即使在昏暗的雨夜和污浊的血水中,也难掩其莹莹光泽。玉佩上,精细地雕刻着半幅云海孤鹤的图案,线条流畅而孤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暴雨倾盆,砸在甲胄上发出噼啪乱响,脚下栈桥在风雨中微微晃动,身后黑骑肃立如铁铸,断腕信使的哀嚎变得遥远而模糊。
谢执覆面下的那双眼睛,死死地钉在那半枚玉佩上。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杀伐果断,在这一瞬间出现了剧烈的震荡。一股巨大的、足以撼动他磐石心防的力量,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脑海!
塞北!风雪如刀!
冰冷的箭簇撕裂寒风,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射背心!
一个身影,快得如同雪原上的银狐,带着戏谑的笑,却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
“噗嗤”一声,是箭簇入肉的闷响!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
那个总是笑得风流恣意、没个正形的家伙,闷哼一声倒在他身上,脸色瞬间惨白如雪,却还强撑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谢阎罗……欠我……一条命……”
风雪中,那人腰间悬挂的玉佩,被箭矢的余力震落,磕在冻硬的石头上,裂成了两半……正是眼前这半枚云海孤鹤!
三年前,塞北绝境,萧彻为他挡下的那一箭!
这玉佩,是萧彻从不离身的标志!是他身份的象征!更是他们之间那段被深埋于血与冰之下、无人知晓的过往的见证!
它怎么会在这里?从萧彻身上遗落,出现在一个普通信使的密信夹层里?是意外?是信物?还是……某种他不敢深想的信号?
无数念头如同惊雷在谢执脑海中炸开,冰冷的面甲下,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密信和玉佩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冰冷的雨水顺着指缝流下,却无法浇灭心头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指、指挥使大人!”
一个焦急的声音穿透雨幕,将谢执从惊涛骇浪的回忆中猛地拽回现实。是他的副将裴凛,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罕见的惊惶,策马狂奔而至,在栈桥边猛地勒住缰绳。
“陛下急召!宫中传旨太监已至司衙!”裴凛的声音在风雨中都有些变调,带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急迫,“剿匪令已下!严旨:三日内,务必取逆首萧彻人头复命!违者……同罪论处!”
“剿匪令……萧彻……人头……”
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执的耳中。
谢执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掌心。
那半枚染血的羊脂玉佩,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薄茧的掌心,断裂处的血渍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浅淡,却依旧刺眼。玉佩的裂痕蜿蜒,像一道刻在旧日时光里的伤疤,也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裂隙。
他猛地收紧五指,将玉佩连同那封沾满血水的密信,死死攥进掌心!坚硬的玉佩硌着骨头,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压下心底翻涌的惊疑、混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冰冷的悸动。
风雨更急了。
他抬起头,覆面下的眼神已重新冻结成万载寒冰,比这暴雨夜更深沉,更莫测。他最后扫了一眼栈桥上气息奄奄的信使,声音冷硬得不带一丝波澜,穿透风雨:
“清理掉。”
留下冰冷的命令,谢执不再有丝毫停留,转身大步走向岸边静候的骏马。玄甲在风雨中折射出幽暗的光,背影挺直如出鞘的利剑,却比来时,多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与肃杀。
翻身上马,缰绳一抖!
“驾!”
马蹄踏碎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谢执带着两名黑骑,如同三道黑色的旋风,撕裂雨幕,朝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他紧攥的掌心深处,那半枚染血的玉佩,其断裂的裂痕边缘,一丝极淡、极新鲜的血渍,正悄然晕开,与他掌心的温度融为一体,仿佛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不祥的预兆。
雨中疾驰的黑色背影,越过重重雨幕,最终定格在那巍峨耸立、在暴雨中更显森然狰狞的巨大宫门之上。厚重的宫门,正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露出其后深不可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玉佩的裂痕与宫门的阴影,在画面中诡异地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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