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雨。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殿宇前回荡了一下,旋即被更深的寂静吞噬。
紫宸殿,帝王居所。九根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金龙在幽暗的光线下盘旋,鳞爪狰狞,俯视着下方渺小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龙涎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玉阶冰冷,寒意透过坚硬的甲胄,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谢执单膝跪在御座之下,玄甲覆身,背脊挺直如标枪,覆面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低垂,望着身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倒映着他自己模糊而冷硬的轮廓。
九龙金座上,身着玄色常服的帝王萧衍玄,身形隐在殿内幽深的光影里,看不真切面容,只有一只苍白、指节异常突出的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冰冷的金玉,发出极轻的、规律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捧着明黄的卷轴,用尖细而平板的声音宣读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在空旷的大殿里:
“…无影楼妖言惑众,勾结外邦,图谋不轨…罪不容诛!着皇城司指挥使谢执,统摄全权…剿灭逆党,凡楼中骨干,尽数诛绝!逆首萧彻…生擒归案,处以…极刑,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极刑”二字,被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残忍的、观赏猎物垂死挣扎般的恶意。
诏书宣读完毕,老太监将其卷起,走下玉阶,递到谢执面前。
“谢指挥使,接旨吧。”声音依旧平板,却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谢执抬起双手。玄铁护指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稳稳地接过那道沉甸甸的、带着帝王意志的诏书。入手冰凉,如同捧着一块寒冰。他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袖中那半枚玉佩的棱角,隔着衣料,正死死硌着他的小臂内侧,那点微弱的、属于旧日记忆的温润,在诏书的冰冷和御座的威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灼烫。
“臣,”他的声音从覆面下传出,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古井深潭,“谢执,领旨。”
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将诏书高举过头顶,动作一丝不苟,是臣子最恭谨的姿态。
玉阶之上,那只敲击扶手的手停了下来。阴影中,萧衍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沉沉地落在谢执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谢卿,”萧衍玄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粘稠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阴冷,“朕记得,你与那萧彻…前前后后,交手也有七次了吧?”
谢执依旧低着头:“回陛下,是七次。”
“哦?七次。”萧衍玄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听闻此人狡诈如狐,滑不溜手,更兼无影楼势力盘根错节于江湖草莽之间。谢卿此番…可有把握?需朕调拨京畿卫戍,或是虎贲精锐,助你一臂之力么?”
话语看似体恤,实则句句都是试探。是在试探他谢执的能力?还是在试探他与萧彻之间,是否真如表面那般你死我活?帝王多疑,无影楼势力太大,他既要借谢执这把刀斩草除根,又要防着这把刀是否足够锋利,是否…足够听话。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他缓缓放下高举诏书的手臂,将诏书置于身侧,再次叩首,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金砖上。姿态恭顺,声音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孤绝:
“陛下信重,臣惶恐。剿灭宵小,乃皇城司分内之责。萧彻其人,臣知之甚深。此獠虽狡,然臣自有应对之法。增兵…大可不必。臣一人,一司之力,足矣。三日内,必取其首级,覆灭无影楼,献于御前!”
“一人…足矣?”萧衍玄重复了一遍,阴影中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好,朕就等着谢卿的好消息。莫要让朕…失望。”最后两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威胁。
“臣,万死不辞!”谢执的声音铿锵有力。
“退下吧。”
“臣告退。”
谢执起身,动作利落,不卑不亢。他拿起诏书,转身,玄甲在幽暗的殿内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光,一步步走向那扇巨大的、隔绝内外世界的宫门。背后,那道来自御座阴影的目光,如芒在背,冰冷粘稠,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沉重的宫门再次开启,外面略显刺眼的天光涌了进来。
走出紫宸殿,穿过长长的、空旷寂寥的宫道,威压感稍减,但心头那份沉重却丝毫未减。袖中的玉佩硌着皮肉,诏书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三日…萧彻…
宫门在望。就在他即将步出这囚笼般的宫禁时,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宫道上的肃静:
“哟,这不是咱们的谢阎罗,谢指挥使大人吗?”
谢执脚步微顿,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声音来源。
不远处的汉白玉雕栏旁,斜倚着一个身影。那人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长衫,玉带束腰,身姿颀长挺拔,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额角,衬得那张脸越发俊美风流。他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桃花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慵懒与玩味。正是无影楼少主,萧彻。
他手里把玩着一柄精巧的玉骨折扇,扇骨开合间,发出细微的"啪嗒"声。两侧值守的禁卫军目光锐利如鹰,右手瞬间按上刀柄,身体紧绷如临大敌,目光在萧彻与宫门方向隐晦地交流了一瞬,终究无人上前。这份源自最高处的、心照不宣的默许,与萧彻闲适得如同在自家后花园赏景的姿态,构成了一幅唯有在这深宫之中才能见到的、悖谬而又危险的画卷。
“谢大人这副杀气腾腾、生人勿近的模样…”萧彻的目光在谢执覆面和他手中紧握的诏书上一扫而过,笑意加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是刚领了皇命,急着去送本少主…上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宫道上的寂静,带着一种挑衅的、针锋相对的意味。
谢执停在他面前三步之遥。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无形的压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宫道两侧值守的禁卫军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那位玄甲指挥使身上蔓延开来。
谢执没有回答萧彻的挑衅。覆面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如寒潭,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风流含笑的脸。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算计,还是…别的什么?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突然!
“锵——!”
一声清越短促的金铁摩擦声炸响!
谢执腰间的佩剑甚至没有完全出鞘!只是拇指猛地一顶剑锷护手,剑身瞬间弹出三寸!紧接着,他握着剑鞘的手快如闪电般向前一送!
冰冷的、带着玄铁特有硬度和寒意的剑鞘末端,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抵在了萧彻的咽喉要害之上!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
“呃!”萧彻猝不及防,喉间被顶得一窒,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微仰,靠在了冰冷的雕栏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和冰冷的怒意,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
宫道上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禁卫军握着长戟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萧彻。”谢执的声音透过覆面传出,低沉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彻骨的寒意,“收起你那套把戏。”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覆面几乎要贴上萧彻那张俊美的脸,压迫感陡增。抵在萧彻喉间的剑鞘,纹丝不动。
“你以为,”谢执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你拿到手的,就是全部了?”
萧彻喉结在剑鞘的压迫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桃花眼中的怒意迅速敛去,重新覆上一层莫测的幽光,紧紧盯着谢执覆面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谢执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针,清晰地送入萧彻耳中:“你可知…陛下真正的剿匪令里,还附着一道密条?”
萧彻的瞳孔,在听到“密条”二字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嘴角那点残存的笑意彻底消失无踪。
谢执的声音冰冷而残酷,继续低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彻的心上:
“那道密条上朱批亲笔…要的,是无影楼…全族性命!上至耄耋,下至…襁褓!包括你后山别苑里…那些刚学会走路的稚子!”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萧彻脑中炸开!
他倚着雕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桃花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惊怒?是灭顶的寒意?还是…一丝深藏的恐惧?
他袖中那只一直随意搭在雕栏上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细微的“咯嘣”声,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玉骨折扇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扇骨似乎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空气死寂。剑鞘冰冷的触感死死抵着咽喉要害,而谢执的话语,比那剑鞘更冰冷、更致命!全族…稚子…这是要将无影楼连根拔起,斩尽杀绝!
萧彻死死盯着谢执覆面下那双冰冷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谎言或是…别的什么。但那双眼,如同最深沉的寒潭,除了冰冷的杀意和洞悉一切的漠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萧彻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灭顶的窒息感强行压下去。随即,他脸上骤然重新绽开一个笑容!一个比之前更加肆意,更加张扬,却也更加冰冷刺骨的笑容!
“哈哈哈!”他猛地抬手,用尽力气狠狠一拨!
“啪!”一声脆响。
谢执抵在他喉间的剑鞘被猛地拨开,撞在旁边的汉白玉栏杆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萧彻站直身体,理了理被剑鞘顶得有些凌乱的衣襟,笑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嘲讽:
“好啊!好一个全族性命!好一个皇恩浩荡!谢阎罗,谢指挥使!”
他笑着,桃花眼弯起,里面却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封的杀机。
“既然陛下…和谢大人如此看得起萧某,那便看看——”
他笑容一敛,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直刺谢执:
“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刀…更快!”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拂袖,再不看谢执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宫外走去。那背影挺拔依旧,青衫在风中拂动,却透出一股玉石俱焚般的孤绝与寒意,瞬间消失在宫门的拐角处。
谢执站在原地,握着剑鞘的手缓缓垂下。覆面下的目光,追随着萧彻消失的方向,深不见底。刚才萧彻瞬间血色尽失的脸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道明黄的诏书,眼神冰冷如铁。
转身,不再停留,大步走出宫门。宫门外,他的亲随黑骑早已牵马等候。谢执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骏马四蹄翻腾,朝着皇城司衙署的方向疾驰而去。
回到司衙深处那间冷硬、空旷、只有简单桌椅和兵刃架的书房,屏退了所有人。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暮色四合时分的昏暗光线。谢执走到桌案前,将那道沉重的诏书“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冰冷的桌面上。
他摘下覆面,露出那张冷峻如削、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的眼神,比戴着覆面时更加幽深,也更加疲惫,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他拿起诏书,缓缓展开。明黄的绢帛上,朱砂写就的字迹在昏暗中依旧刺眼夺目。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划过那些宣判无影楼命运的冰冷字句,最终停留在那触目惊心的“全族诛绝”四个字上。
朱砂淋漓,如同凝固的鲜血。
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腹带着薄茧,缓缓抚过那四个字。冰冷的绢帛,滚烫的字迹。
就在他的指腹停留在“灭族”二字下方,那朱砂最浓重、几乎晕开的位置时——
指尖下,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绢帛光滑表面的触感。
谢执的动作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他迅速拿起桌案角落的烛台,擦亮火折。
“嗤啦”一声轻响,橘黄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桌案一隅的昏暗。
谢执将烛火凑近诏书,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让跳跃的光线仔细地扫过“灭族”二字下方那片区域。
昏黄的光线下,朱砂的浓艳刺得人眼疼。然而,就在那片浓艳的朱砂之下,在绢帛本身的纹理之间,几道极其纤细、浅淡到几乎与绢帛同色的痕迹,在烛火的映照下,如同水底的暗纹,缓缓地、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那不是朱砂!也不是绢帛的纹理!
那是…被人用极细的、接近透明的特殊药水,写在朱批覆盖之下的…字迹!
谢执的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将烛火凑得更近,几乎要燎到绢帛。
光线聚焦。
那几道浅淡的纹路,在跳跃的烛光下,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字迹极小,却异常工整,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某个人的清隽风骨,笔锋转折间,又隐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四个小字,如同四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谢执的眼底——
救我阿姊。
萧彻的亲笔!
轰隆——!
仿佛又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谢执脑中炸开!比在宫道上听到“全族诛灭”时更加剧烈!
他死死盯着那四个在烛火下若隐若现的小字,握着烛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烛火在他眼中剧烈地跳动,映照着他骤然变得无比复杂的眼神——惊愕、难以置信、一丝被愚弄的怒意、更深的疑虑,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卷入巨大漩涡的沉重。
萧彻…他是什么时候?怎么做到的?在这样一份由皇帝亲笔朱批、内侍监严密保管的剿匪密旨上…留下这样的暗语?是为了求救?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口中的“阿姊”…又是谁?无影楼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物!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谢执冰封的心防。他以为自己洞悉了棋局,以为看透了萧彻的底线,却没想到,对方在更早之前,就在这最不可能的地方,埋下了一颗如此诡异的棋子!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剥声,和谢执骤然变得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烛光跳跃,将那四个小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的低语。
“救我阿姊…”
谢执的薄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重复着这四个字。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砰!”
一声突兀的、急促的叩击声,猛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声音来自紧闭的窗棂!
谢执眼中寒光暴射,瞬间从巨大的震惊中抽离,杀伐之气骤然腾起!他猛地转身,右手已闪电般按上腰间剑柄!
窗外,一个压得极低、带着焦急的声音响起,如同鬼魅般钻进房间:
“大人!急报!长公主府夜宴已开,萧彻确认赴宴!”
谢执覆面下的眼神瞬间冰封。
一切都连上了。陛下明知萧彻在长公主府,却按下不动,只催他谢执在外围施压。什么三日期限,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紧箍咒。真正的意图,是逼萧彻动用所有底牌和人脉,行那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之计!甚至连这道藏字密旨,恐怕都在陛下的算计之内,是为了逼出萧彻背后的势力!
他与萧彻,便是这盘棋上厮杀最凶、却也最身不由己的两枚棋子。
“备马,”谢执的声音透过窗棂,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去长公主府。”
他倒要看看,今夜这条被逼入绝境的“蛇”,究竟会露出怎样的毒牙。而他这把刀,又能否在帝王的棋局中,劈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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