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白天过去,太阳西斜,周围的人越发稀少,比武场上也空了下来。
方衔玉打了个哈欠,正想着下山去歇一歇。刚到武威山下时有个镇子,放青崖在客栈里给他俩租了间房,不算精细,但总比前两天餐风露宿要好得多。
他想回客栈,游子意却忽然蹦跶起来,拽着他要往场上去。
“师兄师兄,我们去比一场!”
在天姥山里比比也就算了,还想让他在外面丢人?
方衔玉警觉道:“不要。”
“就一次嘛,五个回合,好不好?师兄?”游子意拉着他的手晃来晃去,“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方衔玉铁石心肠:“不好。”
旁边有个虬髯大汉看不下去了:“小兄弟,你就当陪你师弟耍耍嘛。”
大哥到底是谁耍谁啊搞清楚好不好!
况且这小屁孩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水平,一直揪着手下败将不放,在他身上找成就感真的很没有主角风范啊!
“这儿有这么多人随你挑战,你非盯着我作甚。”方衔玉掰着游子意肩膀,把他掉了个个儿,“你看,这位大哥骨骼惊奇,想必是个高手。”
虬髯大汉被他夸得一愣,随即毫不客气地接受了称赞:“哈哈哈,不错!老子正是江湖人称‘狂剑三郎’的张狂,不知够不够格与这位小兄弟一战啊?”
十个回合后,张狂揉着手腕退下比武场,哎哟痛叫道:“这小子,哪来这么大的劲儿!老子一个使重剑的都压不住他!”
他嗓门粗,引得场周三三两两的人都聚了过来。还没人在盟会上见过游子意这么大点的孩子,更令人惊异的是,他居然能打赢一场。
看张狂的模样,体型少说大他四圈,年龄怎么也要长上三轮。虽说“狂剑三郎”的名号九成是他自己吹的,但功夫倒也说得过去,绝不该仅仅十个回合就被一个孩子打下场去。
有人七嘴八舌地问:“老张啊,你咋能输给个小娃娃?别是故意放水了吧?”
“放你爷爷个腿!”张狂啐他一口,“老子打架从来不放水!”
“那是身上有伤?体力不济?”
“输了就是输了,你还帮老子找上借口了。”他一摆手挥散人群,“去去去,想知道啥自个去比去,那小娃娃还站在场上呢。”
游子意站得远,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他原本以为师兄的意思是打赢张狂就愿意和自己比试,正兴高采烈站在台上等方衔玉过来,没想到张狂下台后不久,又跃上来一个不认识的大叔。
他虽不明所以,但并未懈怠。卯足了劲儿将大叔打下台,还没把气喘匀,又一个二十来岁的姐姐翻身上来。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场又一场,登台的没一个是他师兄。到了最后,不信邪的张狂第二次来比试时,游子意的神思已经有些飘忽了。
他一边招架张狂的重剑,一边目光在场外乱飘,试图寻找方衔玉的身影。而方衔玉呢,自觉终于甩脱了一条小尾巴,早就找了个没人的山旮旯舒舒服服窝着睡觉了。
眼前是骤雨般毫不停歇的进攻,四周又有一群不认识的人围着他指指点点,游子意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心里忽然生出被抛弃的恐慌,招式竟第一次透露出一丝迟疑来。
他想起四岁那年,自己刚被师父收留不久,也曾经在山里与师兄不小心走散过一次。最后师父找了一天一夜,才在一个小山坳里找到了他。
——但是如今想来,他和师兄当真是“不小心”走散的吗?
似乎今日也同四岁时一样,他又被抛下了。
习武之人,先讲刀意,第二才是刀法,但凡有一点退缩之意,都会被对手捕捉到破绽。
张狂见他有退意,当即乘势追击,接连两剑游子意都接得有些勉强,第三剑下劈时,他已忘了对方习惯接上一个大横扫,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剑身击中肩背,重重地跌下了台!
“哎!”张狂也被自己这剑吓了一跳,幸好重剑剑刃不锋利,只划破了游子意的一层衣服。
盟会百无禁忌,唯有一条,不能伤及性命,否则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张狂生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把小孩打出个好歹来,连忙跳下去看他情况。
此时游子意已经捂着肩膀爬起来了,这一下彻底把他摔清醒,对上张狂的目光,朝他摇头说了句“我没事”。
话音未落,他喉间一甜,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张狂:“……”
这叫没事吗?!
没多久前掉一颗牙都要跟师兄哭诉半晌的小孩如今却出奇沉稳。游子意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痕,咳了几声,没什么表情地拾回自己掉落的刀,在张狂几人的目送中走向下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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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衔玉睡了一觉,醒来后天已经黑透了。他盯着头顶上的星星看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游子意应当也比武比够了,是时候下山歇息。他起身伸个懒腰,往山顶比武场去,走到半途,却迎面撞上了正下山去的张狂。
“哎,小兄弟!”张狂远远就认出了他,三步并两步跑来,大笑着拍他肩,“你师弟真是个天才啊,哈哈哈哈!可得让他好好练功夫,下次的盟会老子还要找他切磋!”
方衔玉乐呵着附和了两声,朝山顶的方向望了两眼,问:“大哥,我师弟还没下来吗?”
不会吧,这估计都过去仨四小时了,铁人也不带这么比的啊。
张狂挠挠头:“啥?他不早就下山了吗?少说一个时辰前就走了啊。”
走了?
方衔玉愣了一下,和张狂道了声谢,提脚往山顶跑去。他睡觉的地方离那边也就五分钟远的路,上去之后山顶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武威山不算高,半个时辰都足够游子意跑到山底了,难不成他没找着自己,所以下山回客栈了?
不应该啊,按这小孩的黏人程度,该是坐在原地不动扯着嗓子喊“师兄你在哪”啊。
或者是放青崖把人带走了?被人贩子拐了?山里迷路让狼叼走了?
方衔玉猜来猜去,把自己猜得满头冷汗。张狂见状不对,也跟了上来,问道:“咋回事儿?把孩子弄丢了?”
“他……”方衔玉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下,“他下山时有没有说什么?往哪边去了?具体是什么时辰走的?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走之后有没有回来过?”
张狂让他这一大串问题砸懵了,掰着指头一个个答,“他下山时候也没说啥,那时候天还没黑透,约莫是酉时末吧。武威山上下的路就俩,前山一条后山一条,他好像是往前山那条去了。自个儿走的,后面应该没回来过。”
他说完,大喘了口气:“我看那孩子挺聪明,应该知道找不见人先下山等吧?小兄弟你也别急,先下去看看。”
方衔玉点点头,转身下山,心中安慰自己,系统都没给预警,说明游子意应当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原本下山所需的一个小时让他连奔带跑硬给缩成了半个小时,期间还抄了近路,衣服和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树枝刮得乱七八糟。
方衔玉难得为什么事情紧张,主要是因为心虚。放青崖临别时让他看好师弟,结果他去偷懒睡觉,把六岁孩子一个人扔在鱼龙混杂的地方,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放青崖不得提刀一片片削了他。
再说,要是主角倒了霉,他这么一个围着主角转的大反派能讨着好吗?
当然不能!
抛开这些不谈,其实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担心的。
毕竟是伟光正的主角嘛,哪个读者能不喜欢?况且游子意不烦人时候也算是个讨喜的孩子,方衔玉又不是真反派,总不至于孩子走丢了还敲锣打鼓地幸灾乐祸。
——不过主要还是怕放青崖削他。
胡思乱想着下了山,方衔玉没敢停下来歇口气,又直奔客栈而去。武威山脚下的镇子挺大,又逢盟会盛事,挤满了来参会的武林中人。即便已近子时,街道上依然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方衔玉像只逃出山林的野人,顶着一脑袋草叶和手上脸上细碎的划伤在大街小巷里乱跑。他不太记路,兜兜转转好大一阵,才终于找到落脚的那家“五福客栈”。
客栈掌柜吓了一跳,拦住他问:“哎哟,您这是……”
“我住四楼三十三号房。”方衔玉摸出钥匙给他看,“这间的小孩回来了吗?”
掌柜冥思苦想,想不起来,又去叫外面迎客的伙计:“燕子,见四楼三十三号的小孩了没?”
“见了啊,一个时辰前回来的……”
伙计话音未落,就见眼前的少年飞一样直冲上了楼。
说实话,方衔玉大学宿舍也住四楼,别说跑着上楼梯了,他连楼梯都懒得走,宁愿等四五波电梯等得上课迟到也绝不肯高抬贵脚。
他怕游子意找不到他吓坏了,所以此刻只想着哪怕快一秒也好,省得小孩孤零零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嗷嗷哭。
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门,却只看到一片漆黑时,方衔玉愣了一下。
没人?难不成又跑出去找他了?
他上来得急,没拿烛台。过了一会儿伙计才端着烛台爬上楼,看他那样子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哆嗦着手问:“人怎……怎么样了?”
伙计举着烛台往屋里一照,方衔玉才隐隐约约看到床上有一团小小的轮廓,正缓慢起伏着,看样子睡得很安稳。
……睡着了?
见人没事,方衔玉心里一安,旋即气得起火。
什么?睡着了?!
他跑上跑下担惊受怕地找人,结果这孩子一声不吭回来倒头就睡?!!
方衔玉退出房间,“嘭”一声甩上门,闭眼压了压火气,转身下楼。
“怎么了这是?”伙计问,“客官,那孩子没什么大碍吧?”
“他能有什么大碍?”方衔玉怒极反笑,“睡得那么香,估计旁边死了个人都不知道。”
他就说了句气话,谁知道伙计听成了什么意思,哆嗦得越发厉害:“死……死了?”
二人说着话一起下到了客栈大堂,掌柜迎上来,听见伙计说什么“死了”,连忙追问:“死了?那孩子死了?”
哪有这么咒人的?
方衔玉听得心里不舒服,没好气道:“好端端的别咒我师弟行吗。”
“要不还是叫大夫来看看……”伙计忧心忡忡,“那孩子回来时候就血呼拉差的,我问他咋了,光摇头也不说话,直接就回房去了。”
受伤了?!
方衔玉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又一个箭步往楼上冲。推开门,屋里仍旧一片漆黑,床上那一团也没动过。
方才摔门那么大声,要真是睡着的话肯定要被吵醒了。
难不成是晕过去了?
他举着烛台坐到床边,游子意从头到尾都裹在被子里,就露了一个小孔,还挺聪明,知道不能闷死自己。
方衔玉拍了拍那团被子,没动静,只能伸手去掀,谁料一用力竟然没能拽动。
他以为是身子压住了,又换个地方下手,结果还是掀不开,就像有人在里面故意与他作对似的。
“师弟?”
游子意不说话,在被子下面翻个身背对着他,最后防贼一样连那个出气孔都堵住了。
方衔玉终于反应过来。
又在闹脾气。
不过到底还是他自己理亏,索性低头认错,“我错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扔在山顶。”
那团被子还是不动,大概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哄也哄不好。
“你是不是受伤了?出来让我看看。”方衔玉耐着性子连哄带骗,“听话,不然师父知道了要担心的。”
他本意是借放青崖的名义小小威胁一下,谁知道这一句话就像触到游子意逆鳞,他猛地掀开被子推了方衔玉一把,愤怒道:“你又拿师父当借口!”
游子意肩上还有伤,因此推的力气并不大,方衔玉还当他跟以往一样小发雷霆,说:“我说得有错吗?师父不担心你,还有谁担心你?——来,师兄看看你伤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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