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岂曰无衣

翌日。

天光初现,晨露未晞。

冥冥山雾之中,一辆神驹宝车从崖边栈道疾驰而过,马蹄四溅,车轮滚滚,扬起一阵尘烟。

马车外颠簸疾行,马车里面却是极其宽敞且安稳的。

江沽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眼便是雪白的棚顶。

她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也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那梦中画面似无数破碎的琉璃,于吉光片羽间,在她眼前尽数闪过。

又如繁花碎影,缭乱纷杂。

似是有什么急于让她知道。

似是有什么必须让她知道。

然而,然而……

万千幻梦,皆在她睁眼的刹那,都若狂风肆雪般骤然倾散,化为一场了无痕迹的虚妄。

徒留一抹冰冷的触感,握在掌心。

但此时,连那一抹最真实的冷,也消弭了。

她漠然盯着无一饰物的车顶,茫然不知,心中这无所适从的空,究竟是哪一种滋味。

知觉随着意识渐渐回笼,她首先感觉到的,便是全身如被马车碾压过一般的疼痛。

江沽月低头看去,身上一应大小伤口,都被细致妥善地处理,就连衣服也被换了。

想来这人为救自己,应是费了不少工夫。

她身上伤口太多,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如今更是被白色丝绢裹了全身,其中强劲的灵药正在发挥效用,蜇得伤口又痒又疼。

耐力如她,也觉有几分难耐,不禁蹙起眉来。

“你醒了?”

慵然嗓音从旁响起,带着一丝略显疲倦的哑意,让江沽月愣了一瞬。随即她终于想起昨日种种,抬手撑住榻沿便要起身。

令她没想到的是,她不仅外伤严重,内伤也受得不轻,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内府空虚,灵力十去九空,基本与凡人无异。

无力的手臂支撑不住,滑脱榻沿便要向地上摔去。

殷红广袖摇曳眼前,一只纤白如玉的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臂。

江沽月睫羽轻颤,不觉抬眼,顺着那只手臂缓缓看去,正对上一双幽深如渊的墨色凤眸。

姬冶秋身着一袭红衣,深如鲜血未干的猩红颜色。她便只是站在那里,都仿佛能从她身上,隐约嗅到一股血腥之气。

她微微垂首,一双漆色凤眸半睁半阖,就这般垂下睨着卧在榻上的女子。

她惯是不爱束发的,于是银练般的长发便随着她的动作,倏然从肩头丝丝缕缕地滑下,落于女子眼前。

“你现在最好不要动。”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你的伤势还很重。”

姬冶秋就着姿势坐在榻沿,将女子圈进自己怀里,从储物戒中掏出一瓶灵泉,喂到她嘴边,道:“先喝点水吧。”

她自是不常照顾人的,甚至可以用十指不沾阳春水来形容。

但如今,这一应琐碎事务在她做来,又是那般温柔细心,自然非常,未见丝毫不耐。

江沽月也甚是乖顺地偎在她微冷的怀里,启唇饮下灵泉。

甘甜入口,江沽月只觉全身通畅,松快了不少,连隐隐作痛的额头都有所缓解。

姬冶秋低首,面颊贴着江沽月的发顶,垂落的眸色柔和平缓。

换作此前任何一个认识姬冶秋的人见了她此番神情,怕都是要惊掉眼珠子,然后齐齐喊上一句:

“姬寒霄怕不是被夺舍了?!”

江沽月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道:“多谢仙子救我。”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些哑涩,但好在没再像昨夜说话时那般耗心劳力。

姬冶秋闻言,殷色的双唇微微挑起,在翕动间,又说出让女子无法立刻回答的话:“不是说了,叫我小秋吗?”

“小……”江沽月睁着一双清清泠泠的眼,声音忽然顿住。

如此亲昵的称呼,乍听之下不觉有什么,但开口要说出时,莫名地就被塞在口中,如何也吐不出来。

姬冶秋见状,也不强求,道:“算了,你还是叫我冶秋罢。”

“好,冶秋。”

冶秋,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她。

似西风卷地,漫山落红流彩,赤叶纷飞。

这哪里是什么孤悲寥落之景色?

这分明,是艳至浓极的妖冶,和最凛冽肃杀的秋意。

“冶秋,我们要去哪?”

哪怕车内再平稳,江沽月也知道,她们正在飞速向着一个方向而去,遂开口问道。

“北冥极地,我要去那里,寻万年寒冰髓,淬炼本命法宝。”姬冶秋一边回答,一边收起瓷瓶。

“那这衣服……”江沽月费力抬手,撩起自己身上水红色的衣袍的一角。

浅浅淡淡的红,是血融化在水中的颜色。

“怎么?不喜欢?”姬冶秋顺着她的动作,垂眼看着那件水红色的衣袍。

“你的衣服不能穿了。”姬冶秋轻轻扯下被江沽月握在手掌间的一片袍角,拉上薄被替她盖好,道,“只能给你穿我的衣服了,你穿着……很好看。”

浅淡的水红,并不如何浓重,穿在江沽月身上,便如同素雪覆红梅,清冷之中,也透出几分红妆旖旎的妖娆。

江沽月原本的那件白袍已经脏破得不成样子,被姬冶秋给扔了。

江沽月没再坚持,她虽不常穿红色,但穿白色也不过是习惯使然。

虽然她已记不得为何要着白衣,但眼下,似乎也不必强求。

红色,也很好。

“多谢。”

姬冶秋扶着她的肩膀缓缓躺下,尽量避免触到她的伤口。

“何必言谢?昨日夜里,你已向我许了报酬。”

江沽月想起昨夜自己情急之下说的话,微微偏头看向姬冶秋。

——欠你的命,我日后会还,只是……请你先带我离开……

“好,我的命,赔给你。”

一字一句,重若千斤。

姬冶秋舒眉浅笑,将手覆在江沽月的眼睫上,而对方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眨巴了一下眼,长睫刮过,便引得姬冶秋掌中之中,一阵痒意。

她没忍住,笑了一声。

呵……

“再休息一时吧,不是把命都赔给我了?”姬冶秋浅浅笑道,“快些把伤养好,不然你拿什么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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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一宗,思过崖。

这里,总是荒凉的,便是四月春光无限好,也渡不来哪怕一丝一毫的软黄嫩绿。

绿衣女子就这么驻足而立,慈悲哀伤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抹背影。

她面容素净清雅,一眼瞧过去,并没有多惊艳,可偏生她右边眼角多了一粒细小的深红泪痣,仿若泼墨山水的留白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总能勾着人,忍不住想再多看她几眼。

而她目光所及之处,思过崖的崖边,正坐着另一位女子。

藕粉绫裙,长发迤地,双腿自然垂着,荡在悬崖之下,仿佛下一秒就要跃下崖去,跌坠万丈深渊。

山风漫卷,扬起柔曼清浅的绿纱,亦扬起崖边那人,旖旎蜿蜒的漆色长发。

绿衣女子就这么静默地看着,忽而一滴泪水泛上眼睫,湿润了她一双幽然静谧的墨绿眼眸。

她似有不忍,偏头揩去泪水,换上一副低头浅笑的面容,才敢缓步走向那人。

胡了望着思过崖下翻滚不休的云海,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来。

“师尊。”绿衣女子走来之时,已从储物戒中拽出一件浅绿色的披风,动作极为轻柔地为她披在肩头,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冶秋已故数日,您且节哀罢。”

胡了转过身,一双泪眼朦胧,红肿不堪,怀中还抱着一个石碑,隐隐约约可见那上面方正端肃的字迹——

思过崖。

胡了看向绿衣女子,反应了一瞬,才可怜巴巴开口问道:“冶秋是谁?”

绿衣女子无奈又温柔地笑笑,伸手去给胡了拉紧披风,顺手,又给她整理了衣领。

“冶秋,就是寒霄啊,就是大师姐,你的乖徒。”

是了,她就是叶听秋,是姬冶秋的二师妹。

可能因为是天生木灵体的缘故,她周身气质格外干净温柔,清新自然。

“哦……乖徒叫得太多,一时忘了。”胡了有些迟钝地道,“不是啊……不是因为乖徒……”

她把怀里的石碑拿给叶听秋看,道:“思过崖的石碑是开山掌门亲笔所题,如今已是绝世孤品,值八百万灵石!”

“但是……”胡了看着那断裂的石碑痛心疾首,“你说你大师姐拿它当枕头也就罢了,怎么不把它修好啊!”

叶听秋闻言哭笑不得,但同时,内心又涌起一阵不可抑制的悲伤。

她抬手擦掉胡了的眼泪,眸色溶溶,化成一滩春水,温柔得不像话。

“没关系,徒儿帮师尊修好。”

以物说人,她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思?

然而……

斯人已逝,又哪里是能修得好的?

也不过是,聊以安慰罢了。

她的天资,其实不比姬冶秋和晏拾秋差。

或者可以说,冶秋、听秋、拾秋,三秋的天资,都是惊世绝伦。

但是姬冶秋悟性高,所以修为进境是她们三人当中最快的。

修仙一途,自然是天赋、悟性、勤奋,缺一不可的。

那她呢?

叶听秋的目光,落在胡了姣美的脸上。

“真的?”胡了眼巴巴看她。

如今她止步元婴,无法再进一步……却是因为……

“真的。”叶听秋弯眸浅笑,握住了胡了温凉的手掌,“春寒料峭,师尊,我们回去罢。”

她心有魔障,不肯寸进。

哦哦哦哦哦更新啦!!!![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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