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闻言一愣。
眼前少女从从容施施然地望着他,而唇边笑容不变,她的眼宛如湖上被吹皱的涟漪、泛起的春波。
大汉脸色变了一变。
“你就是去岁大宴天下豪杰的流风刀?”
流风刀曾经大宴天下豪杰,凡是经过那处之人,皆可讨一碗酒水喝。
大汉虽不知当今武林中以谁为首,也不知当今武林谁武功之高,谁又名望最高,但他知道自己受过云涟的恩惠。他那时既然讨了喝过云涟宴请过的酒水,便再也做不成一副凶蛮无礼的样子。
思及此,大汉的话语便和缓了不少。
云涟亦笑着说。
“正是在下。些许小事,竟也让您记到现在。”
那大汉略向她施了一礼,沉吟道。
“既是流风刀,是该如此。流风刀我心服口服,没什么好说的。昔日赠酒之恩断不敢忘。”
说完便大步流星离开了客栈,一刻不停留。
曲春寒在一旁轻轻摇头,苦笑。
“看来云姑娘的面子可比我好使多了。方才平白让大伙看了场笑话,也罢,权当博君一笑了。”
他顿了顿,瞥向陆千雪,接着打趣道。
“陆掌门当真是收了个好徒儿,有此得意门生,想必是可以慰心了。”
陆千雪冰雪般的双眸竟也划过波光粼粼的一缕光,宛如夜空被照亮的那刻破晓。
他的唇轻轻颤动着,双目低垂道。
“她本来就很好。”
话语中似乎藏有无穷无尽的缱绻意,可待再留心,又似乎是错觉。
“云涟,你成长了许多。”
陆千雪望着她,那个绿衣佩红刀,黑发雪肤的少女,她的面容越发窈美,那些曾经在她脸上的孩子般的特征一点点退却,他需要很认真地去寻找,才能发现一点过去的影子,她的眼不再是空洞的、冰冷的,而是宛如她的刀剑般锋利,她可以将所有事处理得很好了。不自轻,也不自大,这很好。可是在所有人都未发现的角落他有着轻轻片刻的恍神。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似乎有了一些他不知道的变化。
陆千雪记得在很久之前,云涟喜欢捉弄他,喜欢一次又一次试探他的底线。
她在他与人对弈前将棋子藏起,将他的发冠取下,将他的黑发编成小辫,缠在一堆,他那时看着她,心无喜亦无悲。事实上,他本来该生气的,他有什么不生气的理由呢,这个顽劣的、不通任何礼教的孩子,可是他那时冷静的过分,他那时知道她在等待,等着他的责罚,等着他对她避让的那条线,绝对不可逾越的线到底是什么。
她那双期盼的眼睛那时看着他,才到他腰间的女孩子,扎着双鬓环的孩子,那是他一早时将她挽好的,她以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初遇时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血迹,在这一方面,陆千雪比她要好一些,自记事起,他从未要过婢女小厮。他没有替女子(她那时能称的上是女子吗,只能是个孩子)挽发的经验,不过这对他不难,陆千雪要做什么,就能做得很好,他弯下腰将她的发挽成花苞似的两鬓,待完成后,他看着她,看着她黑色细软的发丝,看着她好奇地抚摸鬓发上红色发带的样子,心上忽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他想她实在是可怜可爱。
他看着头上还是扎着他给她挽的发的女孩子,怎么能硬上心肠责罚她呢。尽管陆千雪的剑在面对他人时从未没有退却过,有人说,陆千雪实在是个很难讨好的人,江湖人看重的武功名望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人们谄媚地唤他陆掌门,献上金银财宝,说着奉承的话,金子打开的那刹那金光引得众人抽气声此起彼伏来,人们皆移不开眼来。那人说陆掌门只要替我杀一人,这些都是您的了。可陆千雪竟也看不不看,那冷峭孤傲的姿态好像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变。陆千雪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叫个不停的蝼蚁,仿佛陆千雪下一秒要说我杀了你这些也是我的也不足为奇。可陆千雪只是站起身来,将茶杯合上,便起身离开了,侍人们恭敬又不容置疑地请那人离开,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陆千雪要杀的人,他绝不会放过,可是他要杀的人,也只能是他要杀的人。
陆千雪受过几尽严苛的规矩限制,那些幼年陆家密不透风的规定本该让他也待人这般,可他好像一直无法对云涟严酷以对,他厌恶蠢人,他骨子里有他自己也未发现的高傲,不,或许就算他自己发现了也无所谓。
陆千雪的剑能斩断一切,可世界上好多事本不是靠剑就能解决一切的。
他以前没罚她,后来就更不可能罚她。
唯一狠下心来罚她的时候是那次她将自己的头顶没过后山那条河,他看到的时候几乎是大脑一片发白,从未有过的惶恐遍袭了他的全身,他的手几乎是在发抖着,可是明明作为剑客作为江湖中人,陆千雪自学剑的那一年起,就再也不会颤抖了。他那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想不到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被他丢了个遍,他不顾一切地随着她跳了下去,他抱住了那个在不断往下坠的**的幼小的身影,感到心魂震荡。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焦急、愤怒、害怕、惶恐、后怕。那一点小小的重量在他的怀里,他与她被水浸湿浸透的衣摆融在一起,直到她睁开了眼,喊他师尊,他才放下心来。他死死地抱住她,像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力度大得让她轻轻皱眉,她呛了水,脸色苍白,唇也死了般的白,湿漉漉的发黏在她的脸上,他看得既害怕,又心疼,又愤怒,可这个孩子竟然还笑的出来,她说原来师尊也是会害怕的,我还以为您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呢。
有那么一刹那,陆千雪实在想过干脆什么也不管,不如就和她一同沉至湖底好了,可是转念一想,她还这般幼弱,她的人生还这般长,遂又绝了此念。
多可笑的理由,多孩子气的理由,只是想看他害怕就做出这种事,她以为她可以操控一切,万一,万一出了意外又该如何。
她把他的心带走了却无知无觉。
那是陆千雪少见几次狠下心来责罚她的时候。
他决心要让她记住这次教训。
他拿来戒尺,在她白嫩软绵的手上落下,几乎是刹那间,她的手上就落下几道红痕,陆千雪看得发了愣,拼尽全力压抑住嘴边去关心她的话,转过脸走了。
晚上的时候,他却像做贼一般悄悄来到她屋中替她上药,将她的眉抚平。
他那时望着她恬静脸庞,几乎要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对其他徒儿也是这样的吗,不是的,他对姜青亘就不是这样的,姜青亘如若有哪点犯错,陆千雪不会过分苛刻,可也少见柔情。
陆千雪凝望着她,就这般默默地想,她到底、究竟是何时有了这般大的变化呢。
他这般想的时候最深处手臂上的钝而碎的刀片将他的血肉再次割得模糊,疼痛袭来那一刻,他却久违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所有痛苦只是来自于这副躯体而不是苍茫的内心,哪怕在这般想的时候陆千雪内心深处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这样的。
可这一切,陆千雪所想的一切云涟却是不能完完全全的知道的了。
她对她的师尊轻轻一笑,没有把他那句话放在心上。
“是吗?我也总是要成长,不能和过去一样。过去做了许多不知道成熟惹人发笑的事,现在想来,幸好师尊一直包容我……”
说这话时,她白玉般的脸也少见染上了一点赧意。可却也十分坦荡。
陆千雪这时甚至还能很冷静地想。
是了,她确实要不停往前走的。
云涟淋了雨,又一路奔波,身心俱疲,便和陆千雪等人分开去了客房,唤店小二将热水送上。
少女将黑色的发沉入木桶中,热水让她的神经舒缓了不少,可即便此刻,不远处一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还放着刀,这是她这些年来的习惯,她险些在这方面吃过亏,江湖中有英雄,有小人,下作的人要算计的时候从来不挑时候。
云涟将衣物换上,簇新的衣物,清爽大方的款式,布料舒适又不至于华贵,显然这并非客栈本身奉给客人的那些,回想及客栈掌柜对曲春寒毕恭毕敬不同于普通客人的态度,她心想恐怕这便是他的吩咐了,又想恐怕这福来客栈也是昆仑山的地方。
玉洲……她在心里盘算着,再往前走,就是京城了,待到取到那花,那又该如何,她想着那天和那人的交谈,好像心也蒙上了一层灰尘。
“云涟……倘若真如猜想的那般,你要面对的何人……你清楚吗,你真的想好了吗?”
相貌清俊的男子抬眸看她。
“我已想的很清楚、再清楚不过。我不会怕,也不会退缩——你是知道的,倘若我不能将此事解决,我……”
云涟正思忖着过往时,却忽而听到门外一道清浅声音道。
“师妹在吗?”
声音分外熟悉,这便是姜青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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