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格外安静。林中没有人息,蛊女教的教众皆紧闭门窗,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会叫玄女听见捉去。于是林中的虫鸣猖狂,满林都是吱呀声。
“明明已是秋天,”叶惊抓住一只飞在明珠旁的蛾子,细细打量,道,“怎么西疆的蛇虫还有这么多?”
明珠那头传来何归灵得意的笑声:“这叫什么话?秋天里的虫才最多,天还没冷下来,蛇虫当然要抓住最后机会出来!”
羊启则是温声解释:“前辈没有去过类似的地方吧?西疆大多数的虫蛊活不到冬天,秋日便是最后交欢产卵的时候。除此之外,还有要捱过冬日的虫子,就得抓紧觅食备粮。秋天才是蛇虫最多的时候。”
叶惊颇觉有趣,放飞了蛾子,看着它远去。“我真没来过这儿,还以为秋冬天气冷了,虫就静了,”他说,“我小时候读庄子,庄子说‘夏虫不可以语冰者,笃于时也’,可现在一看,分明是知道有冬天,蛇虫才在秋天狂欢嘛。”
凤三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话很有趣,腼腆地笑了下,说:“秋天虫子多,是好事。”
叶惊来了兴趣,追问:“为何啊?”
凤三笑得更加腼腆了,语气里还带了分隐隐的兴奋:“秋天的虫子最肥美,好吃。”
叶惊:“……”
听到何归灵和羊启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叶惊就知道不止自己受了重创。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常究居然开了口,听上去颇为赞同:“西疆秋日的虫宴确实不错。我们南海冬日的蛇煲亦是佳肴。”
满四也加入了话题,略带几分感慨:“今年秋天若非出了这档事情,也该挑些虫卵泡酒了,我的蛊虫最爱吃这个。”
蛊女教,如名字一般,教众间自是盛行养蛊。只是观天阁对此蛊术之事记录不详,至多说了句“与凡间所认为的蛊术不同”。叶惊闻言不免起了好奇,求知若渴地问:“满大巫和凤仙首的蛊虫都是何——”
“别!”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何归灵还有羊启竟是齐齐开了口,语气急促。可凤三已经听到了,他像是听到了高兴的事情,笑得愈发开心,声音也扬了起来:“凤四是百足虫!回头我带你见它,它特别喜欢交朋友!”
满四的声音里也带上几分笑意:“我阿妈是千年蛛,她老了,不大爱见生人。但叶道友要是想见她……”
“唉呀,那我这回没带礼。”叶惊听完就明白那两个孩子为何如此惊惧,赶紧赔笑一声说,“下次,下次我求阁主备好礼,再来见你们——”
一阵响彻天际的笛声打断了他的话。笛声绵长不绝,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笼罩着西疆各地。叶惊面色一变,跃上高处,紧紧盯着分舵内各居所。随着笛声愈来愈激烈,吱呀开门声接连响起。竟有不少女子走出门外,要循着笛声离开。
各家各户的兄弟、父亲追出门,恳求着姊妹妻女别走。可那些女子却像是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竟都跃上枝头,朝西北方疾行。
“我跟上了!”
叶惊赶紧画了符紧追她们的步伐,对明珠说道。
“小羊有禀,我已追上。”
羊启急声道。
凤三应了声,满四那边则都是追逐的风响。何归灵大喊了声“跑得真快”,而常究在风声里急促地回道:“一刻钟后报数,都跟紧了!”
快速地穿行密林绝非易事,毕竟林中复杂,山势崎岖。那些女子们着了魔似地飞跃在枝头上,叶惊险些撞上几棵树,才勉强追上。风声呼啸倒灌,虫鸣愈发猖獗,而诡谲的笛声蔓延在林中,他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响,双目也叫风吹得疼痛湿润。
不知是谁说了,报数。于是从凤三开始,声音紧绷,道了声“一”。
“二——她们太快了!”
何归灵惊呼道。
“三,”叶惊咬牙道,丢出几道符,加快了速度,“西疆的姑娘们该和喻将军多接触接触!”
常究似乎是在躲闪着树,在呼呼风声里道:“四。我听说喻雏有意来西疆看看。”
“五!”
作为唯一凡人的羊启轻喘着,竟也追上了。“我这不就替将军来了吗?”
满四以一个掷地有声的“六”结束了这场短暂的闲谈。
这场追逐持续了两个时辰,众人皆是全力奔赴。叶惊听到羊启传来较重的喘气声,心道她毕竟是凡人之躯,还是难捱这长途。何归灵当也如此想,开口道:“小羊,你要不先停下?”
“瞧不起谁呢。”羊启说,伴剑出鞘声笑了下,“我还有这剑影,定比你还快些许!”
何归灵道:“那比比,上回你赢了我,这回我定不让了。”
“凝神追着,莫再说闹。”
常究出声打断两个少年人的嘴上争论。少年们亦知此刻不是斗嘴的好时候,便都闭上了嘴。叶惊方想调侃一句孩子们年轻气盛,眼前却豁然开朗。那些本疾行在他面前的女子们忽齐齐停脚,站在树枝上,着迷般地望着前方。
“她们停了?”羊启疑惑地问,似乎又追了几步,呼吸一滞:“那是——”
“蔷薇香的白光啊。”
叶惊扶着一棵树,凝望着前方,忍不住轻声叹了下。
前方便是出了林子,乃是一片枯黄的山地。可山地那头没有远处的山脉:它只有一片洁白的光障。
可这光障却没那么简单。有花香从光内散出,浓郁的香气几乎要浸透人的皮肤,仿佛光的那头是美丽的新世界,正邀请着来客到访。
“这也太香了!”何归灵也停了下来,小声惊呼。
“我们西疆人擅蛊毒,要小心。”满四出了声,语气有些严肃,“小羊,归灵,你们袖子上我缝了屏息珠,切记含在舌下。”
“满大巫,我没有吗?”叶惊道,又觉奇怪,“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常究与凤三是从距离西北处最远的分舵和总舵出发的,所以晚了一会儿才出声。常究道:“从前办案,我带他们和凤仙首满大巫见过,没和你说。你画道符的事儿能不能别这么矫情?”
叶惊一边委屈,一边又分心觉得常究骂了自己还怪有滋味。眼前的女子们忽然动了——原是因为今夜出行的女人们都齐全了,所以才一齐动身。
叶惊忙跟在后头,从树上一跃而下。蔷薇色的白光障几乎把天地都给照亮,林外一览无余。他看到不远处的林中陆陆续续出现人影,他们一行六人皆露了面,便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光障。
笛声忽然悠扬了。它变得婉转、温和,像是一位老者坐在藤椅上,用那沉稳的声音讲述其遥远的年少时光。故事里有欢笑,有悲痛,有欢聚亦有别离,听者无不为其所动,慢慢地朝光障走去。
你想听我讲下去吗?笛声说。来吧,来吧。听我讲这无人知晓的故事,听人间不曾讲述的往事。
“报数。”
常究忽然说。
凤三晃了晃耳垂上的流苏,低声说:“一。”
何归灵含着屏息珠,声音瓮声瓮气:“二。”
叶惊抬手画了道避水符,道:“三。”
“四。”常究低声说。
羊启握着灵光熠熠的军剑,慢慢地说:“五。”
“六。”
满四短促地说完,跟在那些女人们身后。
今夜为笛声所引的女子,约有五十人。她们自各舵来,有老有少,有修士也有凡人,出了林后就自觉聚到了一块儿。六人跟在她们身后,也都碰了头,在笛声中走向光障。
她们走得很快,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到了光障前。笛声再次发生了转变:它的曲调变得平缓、舒适,宛若一位母亲坐在孩子的床头,哼唱着入眠的歌谣。光障那头像是母亲的怀抱,叫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想投入其中,从此长眠不醒。
“进到光障后,有危险就不要前进,时刻和他人保持联系。”
常究看着眼前的女人消失在光障后,对身侧众人说。凤三轻轻点头,走入了光障里,然后羊启与何归灵对视一眼,也都踏入光障。在满四也进到光里后,光障外只剩了常究与叶惊。
“你先进。符术虽是不看灵力,却也非万能的,要小心。”
常究说着,扭头看向身侧,却发现叶惊也正看着自己。
叶惊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常究发上明珠在发光。珠后有仙盟四位长老在看着这一幕,所以情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他看着常究的眼睛,说:“阁主也请小心。”
说完,他先一步踏入了光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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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水符是南海的符修常用的符术,可使人与外隔绝,入海寻宝物。只是一踏入光障,那股浓郁的蔷薇香就刺破了符术,直直袭向叶惊。他赶紧捂住口鼻,可这香气却像是能透肤而入,很快他就被浸透在这香气中。
“这香是不得不闻了,”叶惊叹了口气,对明珠说,“小羊,归灵,如果觉得不适——”
“就原地待命,不可冒险。说了好几次了。”
何归灵小声嘀咕。
光太亮了。叶惊罩着眼睛,勉强只能睁开一条缝。他走了几步,还是尝试无果,叹了口气:“太亮了。难。”
“上次就是这样。”凤三说,语气有些失落,“太亮了,太香了,很晕。”
笛声还在持续,就像是在催促着光中的客人们赶紧进到家里来。满四低语了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叽里呱啦一阵,然后才严肃道:“我求问了蛊女。蛊女给的回答是‘己’。”
“什么几?”羊启问,“几个的几?”
“己身的己,自己的己。蛊女大人的神意向来简洁,我猜,这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方式突破白光。”
说了跟没说一样。叶惊在心里想着。
“笛声还在继续。”
常究忽然说。“如果是闭上眼睛,顺着笛声的方向走呢?”
明珠里静了须臾。叶惊深吸一口气,蔷薇香气充斥肺腑,他闭上了眼睛。
寻常时候,在强烈的光芒前闭上眼睛,人们仍旧能感受到光的存在。可在这光障中,一旦闭上眼,就彻底陷入了黑暗。叶惊适应了下,听到笛声从身前远处传来,抬脚走出了一步。
没有人说话。大家似乎都担心说话声会影响对笛声的判断,彼此的呼吸都放轻了不少。叶惊在心里数着步数。在走了一千步后,笛声忽然停了,羊启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们是不是到了?”
“……都睁眼吧。”
常究说。“切记,一切小心。”
叶惊在心里缠绵着句话,默数了三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是一片黑暗。
“我什么都看不到,跟瞎了一样。”叶惊对着明珠说,环视周围,“大概是还没出那光障,我——”
他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在他身前,背对他站着的身影。它是突然出现的,就在他十步之外,惊得他话一顿。
可叶惊很快发现,那个身影很熟悉,也很陌生。像是多年未见,又像是昨日还曾一同出行。
“我看到一个人了。”叶惊低语,“一个女人,我……有人听得到我吗?”
没有声音。不知何时,虽是身处黑暗中,叶惊却能看到自己的手和衣着。他低头看了眼,明珠暗淡无光,显然是被隔绝了灵力。
现下无法,叶惊抬头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迟疑了下,走近几步。愈是走近,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便越强烈,终于走到第五步时,他看着眼前人身上的渔女打扮,缓缓呼出一口气。
“师尊。”叶惊轻声唤道。
渔女闻声回头,对他挑了挑眉,再转过了身。一手戴南珠、一手持蒲扇,这人正是道娘子。
道娘子看着他,拿蒲扇掩住嘴,轻咳两声,却唤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常佳。”
叶惊呼吸一滞。可还没来得及想什么,一个人忽然从叶惊身后走出,停在他身边,道:“师尊唤我来,是为何事?”
叶惊眨了眨眼,心里的惊悚之意慢慢散去。他侧眸,只见少年常佳站在他身侧。
道娘子又是轻咳着,常佳也就耐心地等着。好不容易咳完,道娘子说:“你是师兄,比舟那孩子稳重,也比他心细。你看不出来吗?”
常佳抓紧了手,又慢慢放开。他抿了抿嘴,艰难地开了口:“您这一年……闭关了很久。昨天我打扫院子,捡到了您的白发。”
道娘子笑笑,抬手拿蒲扇轻拍他头,叹道:“不错。我命不久矣。”
“不可能!”
另一个声音传来。只见少年叶舟急匆匆地走到叶惊的另一侧,目光急切地看着道娘子:“师尊,你怎么可能会死?你、你灵力那么强,你怎么可能——”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偷听。”
道娘子也拍了他的头,轻声说。
叶舟看她,目光里带着几分委屈。
“师尊单独把佳叫出来,是不愿告诉我吗?为什么?我不明白。”
道娘子垂眸,把手中的蒲扇转了转,沉默了许久才开了口:“我已将所有的符术教与你。你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或许等到一个机缘,你就能超过我,成为这世间第一的符修。我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了,但常佳……”
她说着,缠着南珠的手一扬,凭空抓住了一把银光凛凛的剑。一柄长三尺七寸,剑首雕花的银剑。
“你缺一把剑。”道娘子对沉默的常佳道,“月娘剑,是我留给你的东西。虽说你们二人实在是没法像我一般是符剑双才,但此剑会服你二人,为你二人所用。我希望你们将来都能修成双才,互相扶持,一同走下去。若是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月娘剑便不会出鞘,只会借持有者剑影。”
“我不懂!”
叶舟忽然喊道,走近了几步,眸中含泪地看着道娘子。“师尊,修仙之人不就是求长生、求大道吗?我不明白啊,你修为那么高,你怎么可能会有五衰之相——”
“声音这么大,做什么?”
道娘子轻骂道,却又略带几分哀伤地笑了笑。
“我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仔细地看着两个徒儿,拿蒲扇撩起他们的手,将月娘剑放在他们手中。
“你二人,没能承我十分之一的能力……可我要走了。”
道娘子话语虽是刻薄,语气却很轻缓,
“余下是十年成才、百年成才,还是千年、万年,就要看你二人的造化。”
她说完,抬手似乎还想摸一摸他们的头,却在眨眼间化作轻烟,消失不见。南珠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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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惊!报数!”
叶惊被常究急切的呼唤声拉回,才发现自己还在光障中。白光刺得眼睛生疼,他赶紧闭眼,道:“我刚才陷入幻境了,抱歉。三。”
“出声了就好。”羊启松了口气,也道,“四。”
常究的声音放松了些。他道:“五。”
“六。”
满四干脆地报了数,又道:“叶道友也陷进了幻境?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要不接着往——”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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