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七”被念得意味深长,语调婉转,话毕还带了一串笑。笑声听不出男女,却足以叫叫人吓出一声鸡皮疙瘩。叶惊听得明珠那侧常究喝了声“谁”,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觉脚下一空,他再度跌回了一片黑暗。
下坠,下坠。仍旧下坠。明珠里传来何归灵的惊叫,把叶惊从一时的恍然中拉回。他骂了声什么,并指绘符。金光溢彩,指过留痕,符成之时,他大喝道:“破!”
金光流入体内,下坠却没有停下。这是他的符术头一回失效,叶惊愕然,还不待思索,他就陷进了一片冰凉、柔软的白色里。
这白色冷得惊人,却很好地护住了他的躯体,叫他免受坠落之痛。只是西疆服饰露肤多,裸露的皮肤被动了个够呛,叶惊挣扎着弹起,才发现自己是陷进了雪里。
雪。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心思感慨。这是雪——雪欸!
南海四季常青,极少降雪。在残碎的前世记忆中,少年们从未见过雪。雀跃和惊喜在心里流转,只是不远处来自羊启的惊呼又把他拉回了理智。叶惊抬头看去,原是在茫茫一片的雪地上,他们六人各落了一处,生生把雪地砸出六个坑。
“雪?”何归灵从雪里钻出,满脸愕然,“现在初秋,哪来这么厚的——糟了!小羊!”
羊启紧紧抱着剑,被冻得浑身颤抖,头发上全是冰霜,脸已发白。何归灵大惊失色,竟是忘了先出来,在雪里扑腾着就要过去。叶惊抬手打了一道符,金光涌进了羊启体内,为她慢慢回了温,血色重回脸上。
“多谢前辈!”
羊启哈出一口白气,站在雪地里朝他行了礼。
“人都齐吗?”常究高声问,“凤三?满大巫!”
凤三从白雪里钻出,顶着一头的白雪,像条小狗抖了抖,说:“我在这。”
“我无事。”
满四站在雪里抬手拂去身上的雪霜。“我们这算是越过了光障?此地是……”
目之所及,皆是白雪。叶惊捧起一抔雪,好奇地压成一团,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抬手丢开。目光随着雪球升起又落下,他看到约莫一里远的地方,立着一座洁白的宫殿,白砖绿瓦,尊贵非凡。宫殿后立着什么,亦是雪白,初看时看不出名堂,可叫日光一照,那东西笼在一层金光里,俨然是个巨像。
一个女人的巨像。
“这里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
叶惊指着那方宫殿,侧眸看向常究,道。
“我们只能去那里。”
-
这宫殿远处看只觉尊贵,近看方觉尊贵二字远不及此。白砖竟是白玉砖,青瓦原是碧琉璃,又有红绸作饰、铜铎垂檐,在玉墙上勾勒出一道红木门,莫说尊贵,神圣都有所不及。
“好大一扇门。”何归灵呆呆地感慨,“好高一堵墙。”
“亏你还是阁主唯一的弟子,”叶惊啧啧称奇,“听听,这都说什么话。”
何归灵瞪他,扯着羊启的手臂又要嘀咕;羊启却盯着那扇门看,拖着何归灵一并上前去。须臾,她回过头,用迟疑的语气道:“几位前辈,此门的门洞形制,当是双扇,可它只有一块门板……而且门上这好像是……阵法?”
粗看之下,红木门上确实有道圆形阵法。只是羊启虽是凡人,却也好歹是常究看着长大的,不会使术法也把各阵各术认个七七八八,能叫她如此没把握,那必然有古怪。
常究与叶惊皆是走近一步,对此阵细细打量。此阵大约两围,阵上咒纹诡谲,并非寻常修士所熟知的阵法。叶惊微蹙双眉,说:“西疆的修炼方式,我记得是自成一派的?”
常究颔首:“不错。劳烦凤仙首和满大巫来看看,这是何阵?”
满四近前看了眼,面色忽变。她随即双手各拈一咒,嘴中念着西疆的密语,常究见状轻拦着叶惊,再带着两个少年人后退。
满四双手上各戴着红白二镯,随她念咒时自行褪下,漂浮空中。四镯微微震动颤抖,发出玉石玛瑙的脆响。
满四拂手,四镯飞至门前,将那阵法扫过。她的眉头顿时紧锁,召回镯子,回头说:“此阵与蛊女教心法同出一门……老三,你过来。”
凤三眨眨眼,走到满四身边,抬手抚在门上。指尖触及门板,红光迸发,一股极为强大的灵力涌出,拂乱了他额间的发。
“和蛊女心经很像,但我没见过。”
常究问:“能推出这道阵法的用途吗?”
风三说:“不难。你们看。”
他用指尖叩了叩阵法中心。中心上面镶着一块翠玉,玉上雕着一颗雀头,只是雀有三眼,羽为金镶。
“虽说咒纹不一,但蛊女教的阵法中间,皆会绘制蛇纹。”
满四说。“蛇为蛊女的蛊物,我们视之为圣物。总舵和各分舵的大门上,我们都会设上阵法,以银水铸蛇,放在阵心。”
凤三又叩了叩那雀头。这回他带上了灵力,灵光轻点,唤醒了玉雀。玉雀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晃晃脑袋,竟然宛若活物,还不耐烦地看向凤三。
“汝所求为何?”玉雀张开鸟喙,用一个低沉的女声问道,“从何而来?”
“原来是守门的。”何归灵小声说,“这个好,回头让观天阁也做个。”
凤三好奇地挠了挠玉雀的脑袋,玉雀竟是非常享用的模样,舒服得差点闭上眼。但它很快就反应过来,用短短的鸟喙用力啄了下他手,又以低沉的女声问:“汝所求为何?从何而来?”
看来不回答玉雀的问题,这门就是不让进的。凤三歪着脑袋和玉雀大眼瞪小眼,瞪得彼此都有些眼酸,这才说:“我来找玄女的,从蛊女教来。”
玉雀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离谱至极的事情,张开鸟喙叫了声,说:“异教之人,胆敢惊扰玄女圣驾?”
“不是惊扰。”凤三摇摇头,看着玉雀认真说,“我只是想知道玄女是如何收得信徒,心怀好奇。”
这不是个好答案,太直白,太危险。然而玉雀竟是眯着眼想了想,咂咂嘴发出锵锵声响:“有道理。进吧。”
说完,门上的阵法忽然亮起银光。银光自玉雀蔓延,流淌在咒纹上。凤三的目光追随着光的流动,静静地等到银光淌过所有的咒纹时,他抬起手触碰门板。
指尖穿过了。凤三侧眸看了眼满四,抬脚走入阵中。
他消失了。
满四抬脚想跟上,银光却在一瞬间暗淡。玉雀看着她,说:“汝因何而来?追随何人?”
看来,是唯有回答了问题的,才能进到门后。
满四说:“我为玄女来,我追随蛊女,不会变。”
玉雀斥道:“大胆。既非玄女信徒,怎敢来此?”
“我要庇护我教百姓。”满四盯着玉雀,慢慢说,“玄女为何要带走我教女子?我身为大巫,庇护教徒是我本分。”
玉雀这次咂摸了片刻,才慢悠悠道:“确实如此。请进。”
银光再次亮起。满四回头看了一眼常究,常究颔首:“我们随后便到。”
于是满四踏入门中,银光再度黯淡。叶惊想了想,偏头对羊启笑了笑:“小羊,你先进。归灵,你随后。”
何归灵疑道:“为何啊?谁也不知道这门进去了是什么地方,小羊又没灵力,如何护身?”
“你小子……我的符可没法支撑太久。”叶惊翻了翻白眼,“外头这么冷,让小羊就这么冻着不合适。”
“前辈别理他,他从小就缺根筋。”
羊启笑道,懒得理会何归灵的控诉,走到了阵前。玉雀眨眨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咂嘴发出玉石锵锵声:“啊,凡人。汝信何教?”
羊启抱着剑,摇摇头,道:“我不信教的。信教是求个心里的托付,我从小被我家将军带大,我的托付在民,不在神仙。”
“有趣的答案,”玉雀说,“只道是:‘太平本是将军致,不许将军见太平’。若是有朝一日鸟尽良弓藏,你待如何?”
羊启没有想到它会问这个问题,一愣,又认真想了下,道:“不会有这天。我是将军的兵,我相信将军的选择不会出错。”
“冒险的答案。”
玉雀笑了,笑声也如金石相击。“但我期待汝的结局。请进,凡人。”
银光满溢。羊启回身行礼,也进入了门内。叶惊本想拉着常究,却忽然想起显影珠,低头看到常究的辫子上,明珠正泛着光,只好收了手,摸摸鼻子装作在思索,道:“看来这阵法不是只问来意。归灵,到你了。”
何归灵扁扁嘴,对常究行了礼,走到门前抬头看玉雀。玉雀打量着他,说:“少年人,汝和那凡人女子是道侣?”
何归灵一愣,随即一脸匪夷所思:“哈?不。我和小羊是一家人,是姊弟兄妹,并无男女之情。怎么,走得近的一男一女就非要有点情缘关系?”
“牙尖嘴利。”玉雀冷哼,“汝对她真是家人,为何不劝她逐长生、修成仙?你甘愿看她有朝一日离去?”
这个问题对于何归灵还太遥远,可他没有拒绝回答。他皱着眉沉默须臾,才开了口说:“修仙一途,有我想追寻的大道。小羊不入长生途,因为她所行之道在凡间。我不愿为虚无缥缈之事伤感,我和小羊,只看眼前。”
玉雀这次笑得很久,笑完后叹道:“少年人的答案。幼稚,但我喜欢。”
于是银光蔓延,阵法再度成型。何归灵对着常究行了礼,抬脚踏入阵中。
门外只剩他二人了。风雪忽然大了些,叶惊转头,看向白茫茫一片的大地,呼出一口白气。
“天真冷啊,”叶惊低声说,“雪真好看。这还是我头一回看到雪呢。”
常究理了理头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公事要紧,你先来。”
“阁主真是不解风情,”叶惊哀叹,“二人观雪,多好的景致。我加入你们观天阁可是馋着你来的。”
常究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着他别浪费时间。于是叶惊收了一幅闺怨模样,走到了玉雀前,与它对视:“问吧,赶紧的,我正伤心呢。”
玉雀却看着他,左看看,右看看,愣是不出声叶惊被它看得古怪,问道:“做什么看我?”
谁知玉雀看着他,说出了一句叫他毛骨悚然的话:
“你命数已尽,为何留在世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