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笛西疆 5

沉默没有弥漫至三息。愈是惊惧时,人的嘴愈是比心快上一步。

叶惊盯着玉雀,开了口。

“没有我家阁主相助,我活着也不过到处飘零。观天阁收留我即是救我,我的命是阁主的。我的命数尽不尽,全看阁主一句话。”

说完,他回头对着常究得意又讨好的一笑,活似个合格的狗腿子。常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叶惊也就回了头,看着玉雀,学着它咂咂嘴:“小雀儿,你别不出声,说话。”

玉雀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麻,只是仍旧保持着微笑。

“我看汝是个满口谎话,心不诚。”

玉雀说,又咯咯地笑着。“汝身后之人,身犯杀孽,手沾至亲之血,天厌人弃。汝把心剖给他,不怕他真的生吞了去?”

字字句句,都是刺向常究。叶惊看不明白玉雀——抑或是玉雀身后之人——的意图。但他并不喜欢人们这样说常究,于是敛了几分笑意,声音也冷了些:“阁主无罪。我既然拜在观天阁门下,那阁主要我死,我也不会活。在者他若非要我死,那也定是我有罪在先。”

“哦?”玉雀饶有兴致地应了声,“那倘若有朝一日,罪无可恕之人是他,你当如何?”

什么假设,怎么可能。简直放屁。

叶惊的语气彻底冷下了:“毫无意义的假设。我发现你这只小雀儿真的很没意思,总是做这种假设。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君臣离心,至交生死,至亲相杀?你非要这样挑拨人心呢?”

“所以汝不敢做这样的选择。”

玉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发出金石相撞的锵锵笑声。“不敢,还是不想?恐惧?还是厌恶?”

叶惊没有被激怒。他冷冷地看着玉雀,直到玉雀的笑声平稳下来,他猛地近前一步,说道:“玄女只敢以笛声示人、拐骗蛊女教女子,是怕自己站出来的话等待自己的只有厌弃么?”

玉雀的笑声戛然而止了。笑意来到了叶惊的嘴角,只是这笑意并不温和,也不打算温和。他伸手对着玉雀弹了下,说:“我不知道西疆怎么对待异教的,但玄女一不敢宣扬教义,二不敢露面呈世,三只会装神弄鬼。见不得的光又不是我,是你主子。”

竟是字字对着玄女之事刺去,比凤三满四更为激烈。玉雀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叶惊都要以为自己被拒之门外时,它开口了。

“我喜欢你。”

玉雀低声说,又锵锵大笑。“汝有意思,汝是个有意思的人。但见不见得到光,何不自己来看看?”

银光慢慢地爬满咒纹,伴着玉雀锵锵笑声,阵满成型。

叶惊见状没有惊讶,只觉古怪。

依凤三先前所言,他孤身一人追逐笛声时,是被那道光障挡住了去路,最终无功而返。可今夜所行,无论是六人追笛、越光障还是眼下这玉雀的刁难,一切都看上去太过顺利。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究竟做了什么特殊的事情,能让玄女如此“垂青”,大度地任由他们穿透光障。

要不是玄女有所图谋,要不,这一行六人中,有人有问题。

叶惊觉得,两者有之。他回头看了眼常究,常究还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相接,他想说我先进去了,我等你,可话到嘴边又咽下,成了一句“阁主请小心行事”。

“我会的。”常究说,“你先进去吧。我随后便入内。”

叶惊看着他,须臾,点了点头。他回了头,毫不犹豫地踏足走进门内。在他被阵法包裹的一瞬,他听到那烦人的玉雀咯咯笑道:

“汝是如何手刃至亲的?”

-

脚一落地,叶惊就被人捂住了嘴。他没有挣扎,只是皱了皱眉,借着不知何来的光看清捂他之人,挑挑眉,显然是在问“做什么”。

“安静。”

何归灵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他捂着叶惊的嘴,用力地拽了就走。叶惊任由他把自己拽着,勉强看清自己穿行在一条幽静的长廊中。廊为白玉所砌,红木作梁柱,竟深有百步。每两步燃有一玉雀灯,悬挂梁上,栩栩如生,几欲振翅。

何归灵拉着他,往五步远的一拐弯躲去,叶惊方见凤三满四还有羊启皆倚墙躲藏,且面色皆凛。他被何归灵拽得踉跄,却没说什么:很明显,情况不对。

不敢出声,便是有什么东西能听见。在躲藏,那便是不能被捉住。他环顾了下,发现此处乃是个狭小的凹室,不过一步宽、两步深,尽头供着个小小神龛。五人挤在一起,更显此处狭小。

叶惊察觉到什么,抬手在白玉墙面上一抚,一道隐身符出现在眼前。此符倒是画得不错,只是缺了几分锐气,显得有些稚嫩。他看了眼何归灵,抬手顺着此符的笔势重画一遍,加强了足足十倍,才道:“怎么回事?”

听他出声,何归灵绷紧全身,颇为紧张地看着外头走廊。廊上没有动静,叶惊叹了下,道:“天下符修能出我左右的,恐怕只有你师尊。怎么回事儿?”

满四抿了抿嘴,甩手取下四镯,让其紧贴那符以防万一,这才开了口:“此地有一怪物,听力卓绝,且修为愈高者愈容易被察觉,为其追杀。”

叶惊面色一变,当即捻起衣领:“常究!你听到没,里面有——”

他的声音在看到黯淡的珠子时,戛然而止。

“进了此殿后,显影珠便失效了,门也出不去。”

羊启捻着自己那颗珠子,低声说。叶惊皱眉,正想再说些什么,忽见凤三面色一变。

凤三平日里不是安静地看着什么就是羞涩的说话,鲜少会有这么严肃的时候。他作了指外面的手势,对着众人轻轻摇头,目光紧紧地盯着凹室外的内廊。

是有什么东西来了吗?叶惊想着,回头看去。他先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蔷薇花香,再然后,他看到了半截人影。

有个人趴在凹室的拐角处,露出一半的身躯,偷窥似的看着他们。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

叶惊离凹室口只有半个脚掌的距离,所以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人的模样。此人面无表情,骨相锋利,应该是个矮小的男人。只是愈看,叶惊愈觉得不对劲,见这男人没有动也不发声,尝试着抬起了手。他感受到身后的何归灵正用力抓着他的胳膊,但他定定地看着这人露出的眼睛,用指尖画了一道符。

金光流溢,符成时变作了团小小的火苗。这人的脸也亮了起来——反射出了光。

这是张金水灌注而成的脸。

隐身符能藏住人的声音、躯型,光却不在这个范围内。火光似乎引起了它的注意,因为它动了。它贴着墙,慢慢地挪了出来。众人这才看清它的另一侧:半截骨肉皮连着的干尸摩擦在墙上,这半截金身正拖着它。蔷薇花香愈发浓烈,五人呼吸一紧——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件事。

花香是从干尸身上泄出的。

叶惊把火苗攥灭于手中。光消失了,这半金半尸的怪物正正地站在凹室口正中,谁也看不出它的金眼和尸眸有没有注视着他们。墙上的隐身符正在卖力地运作,四镯不断加强,而它终于起了效果:半金半尸应当没有神智,所以没有看到他们,于是慢慢地贴着墙挪走了。

拖在地上的干尸消失在拐角处。众人在十息里没有吭声,最后是凤三低声说:“应该走远了。”

“你吓死我了!”

何归灵用力地打了下叶惊的手臂,语气急促地说。他显然是吓得不轻,冒了一身的冷汗,嘴唇还发白。叶惊揉了揉肩膀,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常究教你符道?”

何归灵没想到这人在这种时候还能问毫无相关的事儿,呆了一瞬,说:“做什么?”

“你有天赋,但是你练得也忒轻了。回南海后加练。”

叶惊说道,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我看常究是太心软了,明明……”

明明从前被道娘子教导时,在何归灵这个岁数,他们已经能算是相当熟练。

想起常究,叶惊忽然发觉,廊上大门处一直没有动静。

“依照那小雀放人的速度,这会儿也该进来了。”

叶惊略带几分疑惑地说着,侧耳听了一会儿。廊上没有动静,他回头和四人皆对视了眼,探出了头。

于是,他和金色的眼睛对上了。

“叶前辈当心!”

那半金半尸猛地扑了过来,羊启厉声喝道,拔剑出鞘刺向那半边金面。剑锋划过软金,刺啦一声响,金面上出现了一道极深的划痕。

“它居然一直守着?!”

何归灵骂道,冲出凹室,抬手拔簪。发冠下应有小簪别着,所以他的头发没有披下,雀羽木簪被他拿着一振,顿时化作一柄木剑,他抬手便刺向那半具干尸。

半金半尸顿时爆发出强大的一股灵力,而比方才更加刺鼻的蔷薇花香须臾充斥着整条长廊。这股花香实在是冲鼻,叶惊下意识运起体内灵力,却没曾想心口一疼,两眼一黑,他踉跄两步,吐出了一口血来。

“叶前辈!”

羊启用眼角余光发现他的不对劲,高声唤道。叶惊撑着墙站稳,就见眼前走出凹室的凤三满四亦是痛苦地弯下腰,咳出鲜血。

“这怪物的花香就是激人用灵力的。”满四擦了嘴角的血,低声道,“可不用灵力,很难制住他。你进来前,我和老三与它打过,它不是活物,只要没损坏,就不会停下攻击。”

叶惊皱了皱眉,拿着手背擦了血,抬头看着羊启与何归灵:“可孩子们没事儿。”

何归灵手持木剑,与半截干尸力战,而羊启拿着月娘剑剑影,与那半截金面对峙。两个少年人毫无不适,反而身手敏捷,竟然真的勉强控制住了那怪物。

叶惊抬手想画符,却发现手在抖。他心中一惊,赶紧探查体内灵力,竟然发现自己那微薄的灵脉此刻崩成了一条弦。修仙之人随着修为精进,体内五条主灵脉就会不断衍生出分灵脉,好以将凡人的身躯牢牢护住,以免衰竭。

——所以,这香气是专门针对高修修士的!对于年轻的修士来说,灵脉有影响,尚且能重新修炼;可对于高修们而言,灵脉受损,躯体就会衰老。一条百年、千年修成的灵脉,若是崩散,修士是赶不及在□□衰亡前重新修成的。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眼前的满四凤三头发忽然白了一缕。叶惊心骂一声,喊道:“都别用灵力!”

不能用灵力攻击,可那金面显然只能用术法来刺穿,难道为了杀这么个怪物,要拼上修士衰亡的代价吗?

定有别的办法。叶惊紧紧盯着少年们。为什么孩子们没事。

羊启是凡人,自然不会受影响;可归灵……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视线紧紧跟随何归灵。须臾,他发现了一件事。

何归灵的木剑,没有灵力。这孩子不知是不是太着急,脑子出了茬,下意识使起的是凡人的剑法,竟是阴差阳错能制住干尸。而这套剑法叶惊觉得很眼熟,看着看着,何归灵抬手挽了个剑花,一瞬间,这少年人的身影穿梭了三百年,落在了那夜在海边舞剑的道娘子身上。

这是月光剑法。当年道娘子传授给杀夫少女阿婷的剑术。常究竟然把这套剑法教给了他。

一道灵光闪过。叶惊用另一手抓住颤抖的手,喊道:“小羊——你会不会问道剑法!”

问道剑法,乃是道娘子所创的仙剑剑法,当年她教授了两个弟子,其中常佳于剑道一门天资聪慧,从三十六道剑法中悟出了千百种变化。

“会!”

羊启高声回道。

好极了。好极了!叶惊把凤三满四推回凹室,用颤抖的手画了道屏息符,隔绝了香气。他紧紧盯着那怪物,沉吟片刻,道:“归灵,你以月光剑法击干尸,小羊,你用问道剑法击金面。归灵,不要运灵,用符术找出它的弱点!”

何归灵闻言持剑画了道搜查符,用剑尖打在这怪物身上。很快,他大喊道:“小羊!击碎它脑袋!”

修士使凡剑,凡人持仙剑。双剑齐下,木剑晦暗,仙剑明亮,在怪物再度扑来之前,何归灵抬手使了招“嫦娥倾酒”,羊启舞着“行人观天”。木剑直刺干尸面上,而剑影则从下往上,从金面下颌处直直刺穿头颅。干尸痛苦地挣扎,金面破碎,流出腐烂的汁液。少年人们齐声喝了下,把它定死在了地上。

叶惊呼吸一滞——他在孩子们身上,意外看到了道娘子的身影。道娘子像是附身在三百年后的两个孩子身上,使出了那惊艳绝伦的剑术。

——凡之剑,唯我独尊;仙之剑,我亦是独尊。

蔷薇香气,在一瞬间消失了。

少年人们松了剑,瘫软在地,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了笑声,就又齐齐回了头。

叶惊在笑,一边笑一边擦着嘴里涌出来的鲜血。

“好孩子。”他说,“两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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