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惊蛰,寒气日渐消散,阳气上升回暖。
惊雷阵阵炸响在胤都城上空,淅淅沥沥的春雨乘着东风自东泉全线降霖中州大地。
沈府后门“砰”地关上,一个矮瘦的丫头依依不舍收回视线,跟着教引嬷嬷进了边门。
她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与绝大多数丫鬟一样,家里走投无路才不得不靠卖女儿苟活。
教引嬷嬷是个穿麻戴素的高个妇人,将她起名为青竹,要她忘记前尘往事,以后尽心服侍主子。
青竹唯唯诺诺应下,想起人牙子所说,进了这道门就不再是人,而是任府里主子打骂的物件。
此时正值午时,暴雨来的快走得也快,潜藏在土地里越冬的蛰虫,以微不可察之势破土而出。
教引嬷嬷收起伞,指着檐下偷闲的丫鬟们厉声呵斥道:“都愣着做什么?!没瞧见天晴了吗?还不快赶紧熏艾驱走蛇鼠虫蚁!”
丫鬟们登时如遇大敌,慌手慌脚将点燃的艾条绑在长棍上,伸长了手往角落缝隙里熏。
青竹踩上踏跺,亦步亦趋跟在嬷嬷身后。
才一进入月洞门,便被前所未见的江南园林吸去了目光,叫她情不自禁瞪圆了眼。
荷花池面像披了件薄纱般,凝聚起氤氲水雾。教引嬷嬷走过曲桥,见青竹没见过世面的样,眼神中充满了得意,活像一只捉到老鼠的猫。
青竹把头低了回去,绞尽脑汁憋出一句:“奴婢还以为到了天宫。”
教引嬷嬷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临近亲水平台,施施然道:“咱们府上两位老爷都是读书人,府上的景象自然与京城里别家不同,重金布置的小桥流水荷花池,讲究的就是个‘雅’字。”
青竹不懂什么鸡呀鸭的,也不管水是清是是浊,只在乎自己一口饭吃。她捕捉到嬷嬷口中的关键词,怯生生问道:“两位老爷?”
教引嬷嬷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边走边说道:“咱们府里有两位官老爷,兄弟二人呢分居东西二府。大房濯大老爷前些时候外放幽州,詹夫人也陪着去了,只剩下邱老太太和大少爷住在西府。”
“二房渊老爷任四品工部侍郎,有一妻两妾五个儿女。”教引嬷嬷顿了顿,接着说道,“二少爷、三姑娘和六少爷都投胎在卢夫人肚子里,四姑娘虽然是宋姨娘的孩子,可颇得老太太看重,不可怠慢了去。”
青竹听得一知半解,讷讷的点点头。
“至于五姑娘和结姨娘……”
教引嬷嬷踱步踏上避暑长廊,侧目看向青竹,欲言又止道:“哎,你以后就知道了。反正啊,务必记得当奴婢要有奴婢的样,断不能冒犯了主子。”
青竹吓得脸色苍白,用力摇头:“奴婢绝对不敢。”
“谅你也不敢。”教引嬷嬷回过头,轻蔑道。
沈府荷花池足足有寻常人家五六个小院般大,池面倏地泛起层层涟漪,数不清的锦鲤争相向同一个方向游去,使得才露矛头的尖尖小荷,随着波澜微微摆动。
青竹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亭边长桥之上,有一容貌奇特的少女,正捧着个青花四鱼粥罐碾洒鱼食。
少女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丫鬟,看口型像是在提醒她小心。
教引嬷嬷顺着青竹的视线看过去,眼中掠过一丝鄙夷,不以为意地说:“那位便是五姑娘。”
“奴婢记下了。”
青竹听出教引嬷嬷话中的轻慢,猜想这位五姑娘在府里不受待见,心中默默谨记少打交道,万一被要去服侍,岂非进了清水衙门。
教引嬷嬷稍稍侧身,视线落在青竹身上,仿佛这样就可以佯装没瞧见那位五姑娘。
她用教训的口吻说:“这府里最容不下笨手笨脚的人,别小看任何花草,在中州照料起来比你的命还值钱。”
青竹应了声,跟着熟悉府内路径,才安分了没一会,又没忍住左顾右盼起来。就在走下长廊台阶时,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及时扶住青竹的胳膊,才没让她摔个脸着地。
教引嬷嬷狠狠瞪了一眼青竹,老葱似得指尖恨不得把她鼻子戳回脑袋里,扯着嗓子训斥道:“才跟你说的规行矩步转眼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快谢谢结姨娘!”
嬷嬷的声又粗又大,吸引了周围丫鬟们的注意,就连连那位五姑娘都看了过来。
青竹顿时涨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说:“谢谢姨娘。”
“多注意些就是了。”
结姨娘腰间挎着一篮青梨,微笑时梨涡轻陷,狭长的凤眸眼尾上挑,那副容姿格外妩|媚,恍如从庙宇壁画中脱出的天外飞仙。
“这粗苯丫头还没来得及教规矩,让姨娘见笑了。”教引嬷嬷遇上结姨娘,忙不迭换了副面孔。
青竹趁着二人说话的空隙,抬眸飞快地瞧了结姨娘一眼,心中惊叹二老爷的妾室——竟是一名异族女子。
她不知道的是,这位结姨娘可是沈府不少貌美丫鬟的榜样。
毕竟奴婢没有主子的恩典,无法为自己脱籍,最后的下场无非是被主子随意拉去配小厮,熬成婆子为奴为婢一辈子。
最好的出路便是被主君看中,收入房中再生个孩子。得了主母的允许,摆酒敬妾室茶,在官府落了档才算正式当上姨娘。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教引嬷嬷连忙侧身避让喊了声:“五姑娘。”
雨后细雾随风拂过,五姑娘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青竹只觉得一惊未平,另一惊又起,心里忍不住嘀咕这对母女竟生得如此惊艳。
教引嬷嬷冲青竹使眼色,不动声色地拐出长廊,青竹骤然回过神连忙跟上。
“阿娘给我带了什么来?”沈思漓腕间淡绿色玉镯叮当作响,扑进结姨娘怀里,活脱脱像只粘人的狸奴。
结姨娘被扑得后退一步,鬓边银制流苏簪微微轻摇,语气宠溺道:“都到了说亲的年纪,怎得还如此好动。”
沈思漓生于秋分,要过了桃花节,办过及笄礼,再由长辈取了表字才算是待字闺中。
她从结姨娘怀中退出来,娇嗔道:“四姐姐婚事还没定下来,姑且还轮不到我呢。”
身后两个贴身丫鬟追来,圆脸丫鬟拿着帕子替沈思漓擦手,不忘同结姨娘告状:“姨娘您可得说说姑娘,喂个鱼恨不得跳池子里去。”
沈思漓眼神飘忽,努了努唇说:“阿娘别听品月胡说,我是打算挑一只养屋里。”
结姨娘指尖弹向沈思漓鼻尖,哭笑不得道:“再不注意些,让三姑娘罚你抄书。”
沈思漓顿时像泄了气的鱼鳔,哀怨地看向长脸侍女:“晴山,你可得帮我说话。”
晴山如临大敌,连连摆手:“奴婢哪里敢啊……”
结姨娘笑得乐不可支,将腰间胯着一筐青梨递交给晴山,转过头对沈思漓说:“今早三姑娘来给夫人请安时,我瞧着那嗓子不大对劲,你回头炖点糖水送到碧梧院去。”
“我说呢,”沈思漓拉着结姨娘往临荷亭走,亲昵地说,“三姐姐今日如此温柔贤淑,我还倒她收敛性子安心待嫁呢。”
“老爷和夫人还在祠堂祭祀,”结姨娘顿住脚步,笑了笑,“我送完梨得回夫人身边去。”
大晟有惊蛰日祭祀白虎的传统,尤其是文官家中特别重视,希望能通过祭祀以化解口舌之争。
沈家今年办得极其隆重,只因大老爷沈濯身为御史中丞,尽职尽责追着定安侯弹劾,而遭到勋贵们的报复。那些吵的最凶的文官们,反倒卧鼓偃旗,美名其曰暂避锋芒,养精蓄锐。
眼看大儿子带着夫人詹氏,远赴幽州那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邱老太太生怕皇亲国戚们不肯放过二儿子沈渊,也害怕在国子监读书的孙子们与人其争执,亲自大操大办,待到夜晚一家人用完家宴才算圆满。
沈思漓扁了扁嘴,不情不愿道:“母亲那儿不是还有吴嬷嬷跟着?一早便听着祠堂那儿动静极大,又是敲又是打的,您忙活了一早也该歇歇。”
结姨娘叹了口气:“没办法的事,大老爷才捎了信回来报平安,咱们二房别在这节点上触老太太的霉头。”
沈思漓松开手,想了下说:“我柜里存了些几两燕窝,一会便吩咐晴山炖上给三姐姐送去,也给您留一份。”
结姨娘抬手抚去沈思漓额间碎发,温柔地说:“等祠堂那儿完事了,阿娘给你带些糖回来。”
沈思漓登时喜笑颜开,目送结姨娘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颓然地耷拉下脑袋,神色恹恹道:“下个月就要及笄了。”
品月歪着脑袋,困惑不解道:“姑娘及笄了是好事呀。”
晴山附肩撞了她一下,咬耳朵道:“所以姨娘才要抓紧讨好卢夫人,好给咱们姑娘选个门当户对的好夫婿。”
品月恍然大悟。
沈思漓闲庭信步回了四角凉亭,倚在凭栏上远眺天际,看起来十分惆怅。
晴山劝道:“咱们老爷可是工部侍郎,三姑娘又跟云昭王府结了亲,来提亲的人总不会有差的。”
“那可不好说。”沈思漓抿紧唇线,沉吟片刻才道,“胤都城里世家王侯遍地走,沈家门第高不成低不就,又遇多事之秋,余下两个女儿的婚事未必像三姐姐那般顺遂。”
品月挑拣着莱阳梨,随口说道:“姑娘生得貌美,我看等及笄礼一过,沈家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沈思漓回过头,看向品月手中梨,闷声道:“有什么用?不还是与你手中青梨无异,只有任人挑选的份。”
品月放下青梨,见四下没有旁人,小声问:“姑娘想嫁个什么样的?”
沈思漓似是被问住了,仰着脑袋想了许久,一双琉璃眸在阳光下照耀下似清澈山泉,散落的碎发受到微风的鼓舞,垂落在她睫羽上。
随着波光一动,她垂下眼睫,腼腆说道:“首先得长得好看,像阿娘一样温柔,跟大哥哥一样会读书,还要爱干净不邋遢。”
晴山合掌一拍:“姑娘这是想找仙人呢!”
“去去去,”沈思漓坐回凭栏处,来回摆动着双腿,又羞又恼道,“咱们沈家勉强也算是望族出身,万一有符合条件的穷举子呢?”
说是这么说,但沈思漓清楚,沈家对外夸夸其谈望族出身,又是当今天子胞妹东阳长公主的母族,实则不过是落魄寒门分支中的分支。
吴地多美人,见之难忘兮。
吴兴沈氏不论男女挑不出一个丑的,祖上几百年前,靠着族女宠冠后宫发迹,子弟凭借裙带关系加官进爵,也曾是势力不可小觑的世家。
可惜也萧何败也萧何。
碰上个独好男色的君王,沈氏男儿不愿受这委屈,又没读书做官的本事。再想送美人入宫时,连个门路都寻不到,就此沦落为寒门。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四十多年前,沈太老爷沈柏舟高中进士,效仿先祖寻了个门路,将大女儿进宫当后妃。沈美人生下九公主后,太老爷如愿以偿连升两级当上了五品官。
二十几年前,沈氏祖坟再冒青烟,沈家一门出了双进士。兄弟俩于三年前双双进京,日子蒸蒸日上不过须臾,便如海市蜃楼般消散在瞬息万变的官场中。
沈思漓鼓起脸颊,心想:要是沈家没得罪那位就好了……
ps:本文不强调嫡庶,别人瞧不起女主的出身是因为女主他爹不够努力,官位不够格
女主搞事业70%,谈恋爱30%,
2025.4.3重写完第一章,要是出现前后文衔接不上的请见谅,作者嫌前面的文笔不够好,在争取进步让自己满意。
快乐,重新写完了36w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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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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