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锣梆适才敲过,雀鸟在竹林间低鸣。听雨轩正房灯影稀疏,留了个小丫鬟守门。
结姨娘贴身丫鬟丁香不日便要被父亲接回乡下,吴嬷嬷一早新分了个小丫头来伺候。
檐下防风灯笼发出朦胧的暖光,罩在在沈思漓身上,她低声问当值丫鬟:“阿娘可睡了?”
丫鬟年纪尚小,向她行了一礼,规矩回道:“姨娘尚未入睡,正等着姑娘回来。”
品月掀起软帘,沈思漓探身而入,顿感一阵湿意扑面而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水帘洞。
这里屋竟比院外还要潮湿,沈思漓皱眉质问道:“这屋内这般湿冷也能睡人?”
丫鬟一脸惶恐:“这……想是今日忘了关窗这才让潮气沁到屋来。”
沈思漓板着脸不语,身后晴山叉着腰没好气道:“怎么做事的?明知屋内潮湿还不去生了炭火。你年纪还小不懂事,丁香伺候多年还不明白不成?”
那小丫鬟低下头双手绞弄着衣角,磕磕巴巴辩解道:“奴婢家乡在戎北人,下雨时反而要开窗润一润家具。奴婢是真不知道中州雨气湿冷,奴婢……还以为是起雾了。”
晴山一听她是戎北人,立马反问道:“戎北西部哪块?家里就你一个孩子?”
丫鬟不明所以,老实回话:“中郡卫,奴婢有个兄长,听说被卖到南边去了。”
大晟疆域辽阔,不同地区有各处的风土人情。沈思漓看小丫头的年纪不过**岁的样子,又想起去年中郡卫大旱,想是家里走投无路才卖儿卖女。
沈思漓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以后跟着丁香慢慢学就是了。”
品月给小丫鬟指了指小厨房放炭火的位置,特意叮嘱道:“生炭会吧?送到屋里来,务必给屋里留个缝!”
小丫鬟看着懵懂,手脚倒是灵活,得了吩咐立刻转身就去。
品月想起什么,趁小丫鬟没跑远又问道:“怎么不见丁香姐姐?”
小丫鬟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缩着脑袋怯生生道:“丁香姐姐白日熏完艾叶就不见了踪影,姨娘说她贪玩,晚些时辰自然就回来。”
丁香在小丫鬟这个年纪就开始服侍结姨娘,还没桌子高就已经学着给沈思漓换尿布,这么多年办事从未出过纰漏,贪玩二字与她更是扯不上干系。
品月偏头瞥了沈思漓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放行小丫鬟去生炭。
沈思漓低头沉吟不语,继而略有深意地看了晴山一眼,晴山咬紧下唇面露犹豫,最后重重点点头。
三人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里卧。
屋内仅中央圆桌上点燃了蜡烛,烧了约有三寸。昏暗灯光下阴冷潮湿的水汽被灌进室内的气流搅动,烛光随之扑烁了两下。
结姨娘手肘撑在罗汉床背靠上闭着眼没有动,似乎睡沉了。
晴山走近架子床,伸手摸了摸被褥和床板,朝沈思漓摇了摇头:“被褥和床板都是潮的,这桌面上都凝出一层水珠了。”
沈思漓抬手止住晴山的动作,语气中带上几分怒气:“晴山带着雪青和紫苑把丁香给我搜罗出来。品月跟那个新来的小丫头去正房伺候。”
两人应了声,利索地退了出去。
沈思漓憋着气走近罗汉床边,俯下身子隔着毯子轻推结姨娘几下,轻声唤道:“阿娘,醒醒,阿娘快醒醒。”
她唤了有好一会,结姨娘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半眯盯着她看了又看,含糊嗓子道:“漓儿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沈思漓转身从桌上倒了杯茶,眼看色泽不对放嘴边轻抿了一口,冷茶入口酸涩,不晓得放了多久,总之是不能喝了。
沈思漓放下茶杯,瞥了眼墙角的漏刻,转身回去扶着结姨娘起身,温声说道:“二更天了。”
结姨娘抬手搭在脖子上,左右摇晃着脑袋,发出难受的呻吟:“睡太久了,脖子难受。”
沈思漓伸手去拿过放在旁边的夹袄,披到结姨娘的肩头:“阿娘这几天先到我那去睡吧,您这屋头进了水汽,不宜再住人。”
结姨娘伸手撑在炕沿,由着沈思漓帮她穿上鞋袜,带着笑意懒懒道:“我说今个身子懒得很,合着湿气太重了。”
西厢房情况要好很多,一下雨便关紧门窗,没让水汽泄进屋太多。
品月端着盥洗用具伺候结姨娘更衣,沈思漓拆了发髻,挠了挠紧绷一天的头皮,发出舒服的叹息。
结姨娘给新来的丫鬟取名桂香。
桂香绕过落地屏风走到架子床旁,掀开月白色窗幔往锦被里头塞了两个汤婆子。
就在这时,晴山掀了帘子快步进门,附在沈思漓耳边轻声细语说了几句。
沈思漓闻言微微张嘴,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又瞄了眼正在洁面的结姨娘,假装突然想起什么事的样子:“阿娘若是困就先睡,我想起来还有一副字帖明天要交给三姐姐检查。”
结姨娘扯过绸布擦脸,奇怪道:“三姑娘不是说不用再临字帖了吗?”
沈思漓一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瞎扯道:“我今天取笑三姐姐了,她罚我呢,阿娘我很快回来。”说着吩咐晴山给她披上一件兔毛大氅,就往外走去。
结姨娘还想再问,被品月嬉笑着拦了下来:“姨娘今天辛苦了,我伺候姨娘就寝。”
两人走在临水长廊,沈思漓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一佻,边走边问道:“派人去请三姐姐院里的张嬷嬷没有?”
晴山答:“回来路上喊了个粗使丫鬟去请了。”
沈思漓烦躁地挠了挠头,抱怨道:“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算了,将详情说与我听听。”
晴山神色不自然起来,支支吾吾道:“奴婢带人去厨房问了几个与丁香姐姐交情匪浅丫鬟。那几个还替她瞒着,奴婢只好喊来小厮捆了她们。吓唬说主母不便,这就跟吴嬷嬷要了她们的身契卖到秦楼楚馆去。”
沈思漓挑了挑眉,问道:“她们怕了?”
晴山顿了顿,眼神飘忽不定,抬手扇了扇发热的面颊,接着往下说:“当然怕了!这不,一路指到东府外院废弃马厩处。这几年都没什么人往那走,奴婢带着人轻手轻脚地靠近那木棚。细听之下,竟是丁香姐姐正同一马奴欢好,一个莺声呖呖,那一个燕语喃喃。”
沈思漓大吃一惊:“胆子忒大了!”
晴山嘀咕了句“可不是嘛”,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奴婢让人把木棚围了,唤了几声,不一会那马奴翻窗想逃却被小厮制住。过了好一会儿,丁香衣衫不整地跑出来抱住奴婢说是那马奴见色起意玷污了她。那马奴被押着,反倒污蔑说是丁香缠着他从白日到……”
沈思漓停下脚步,脸颊浮上一层绯红,哎呀了几声:“我还道丁香受了委屈,着急忙慌替她主持公道。他俩分明是私下苟且多回了,不然那几个粗使丫鬟怎得知道的如此清楚。”
晴山张大了嘴巴,露出茫然的表情:“可是……她老爹过几日就接她回家成亲了呀!”
沈思漓一脸羞涩,细细分析道:“你想啊,丁香离院好几个时辰,那马奴再是生猛……咳咳,反正这事我不方便处理,也别叫姨娘知道,你辛苦收拾丁香的东西,额外再给十两银子,陪着张嬷嬷把两人赶出府。”
不安分的丫鬟沈家留不得,赶出府也就意味着名声坏了,今后丁香想要议亲都是难事,脏水会沾在她身上一辈子。要是不赶出去,家里小姐们的名声就难说了。
晴山认真点点头:“奴婢明白。”
沈思漓想了想,心里做出决定,好似托孤般语气沉重而正式对晴山说:“明日起你们俩就在姨娘身边伺候。”
晴山沉默了半晌,不问缘由,温声应下:“姑娘放心,姨娘待奴婢如亲女一般,奴婢定然全心全意侍奉好姨娘。”
沈思漓转过身去低下头,双眼紧紧盯着地砖,浅浅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道:“有你们在,我便心安了。”
待沈思漓原路返回,解下大氅手丢给品月,急不可耐翻身缩进了被褥,用腿碰了碰温热的汤婆子惬意地眯起眼来。
品月吹灭蜡烛在女史屋守夜。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结姨娘正是昏昏沉沉之际快要入睡,听到身边一阵窸窣,纳闷道:“这么快便写完了?”
沈思漓眨了眨眼,翻了个身,把今日宴席上的来龙去脉事无巨细地复述给结姨娘听,时不时穿插模仿邱老太太和沈渊的语气。
结姨娘发出惊讶的气声,也忘了字帖的事。
“二哥哥忙请东街巷口的钱大夫过府看了,女儿在朝闻堂陪了三姐姐一会儿,听闻母亲已无大佯这才回来。”
结姨娘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我还当圣上下旨赐婚是丫头们瞎传的。老夫人虽说平日里多有为难夫人,今天好歹是家宴,什么事不能过几天再说……”
沈思漓在黑暗中肆无忌惮的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无非是想当着全家的面给父亲施压,把我的亲事换给四姐姐罢了。按规矩父亲明日需得进宫谢恩,届时就算祖母求到陛下跟前,也没转圜余地。”
结姨娘在黑暗中突然说道:“不说钱财地位,你要是能嫁给高将军也挺好。”
沈思漓猛地张大双眼,情绪激动之下坐起身,大声反驳道:“哪里好了!高侯爷年纪可以当我爹了都,那个世子就比我小两岁!”
结姨娘目光迷失在黑暗中,思绪仿佛被拉扯回遥远的过去,语气是非比寻常的温柔:“高将军个子高呀,身强体壮的,长得还好看。”
沈思漓惊掉了下巴,心头犹如长出羽毛般痒痒的,一脸错愕问道:“阿娘见过高侯?”
结姨娘不以为意道:“见过呀,我不是同家人走散进到东厥的地界,差点被掳了去杀了吃,就是高将军救得我。”
沈思漓心里震撼,她还是第一次听结姨娘说起这事。
结姨娘侧过身,眼中神采奕奕,好像很怀念以前:“那时他还是个年轻少年,就在厥人一刀冲我砍来时,犹如神兵天降般救我出水火。”
沈思漓倒回床榻,撅着嘴巴嘟囔道:“阿娘怕不是哄我,再说了,您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很俊朗,过去十几年了指不定同父亲一样,满嘴胡子变老变丑了。”
结姨娘娇嗔反驳道:“胡说,你父亲现在也好看,风姿卓约,气质儒雅。”
情人眼里出西施,恕沈思漓如何都不能将父亲带入这两个词。在她眼里的父亲是冷漠无情,酸腐逐利,还有好色!
沈思漓嫌弃地撇了撇嘴,问出一直想知道的问题:“父亲当年要收您入房,您为什么不情愿?”
结姨娘闭着眼思索着当年的记忆,唉声叹气一声,娓娓道来:“阿娘那时候还是想着等攒到钱了回家找到大大(父亲)和阿娘。但是……夫人同我说戎北乱了,厥人再次进犯关内,即便我回去也不一定能找到家人。厥人残忍可怖,我森森(婶婶)就是被他们掳走折磨至死,连个骨头都没留下……”
耳边均匀的呼呼声,结姨娘抬眼瞧去,窗外的月华渗了进昏暗的室内,映照出身边的少女柔和的轮廓,似是累极了,已然沉入梦乡。
她弯了弯嘴角,极其温柔地低喃道:
“我的漓儿,老天会眷顾你平安顺遂,事事随心。”
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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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偷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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