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沈府灯火通明,四处张灯结彩,丫鬟婆子们端着盘子忙上菜撤盘来去匆匆。
沈渊夫妇穿梭在喜宴上招待宾客,推杯换盏间攀谈叙旧。一圈下来夫妻俩笑僵了脸,“吃好喝好”四个字都快嚼烂了。
开宴前卢夫人邀请萧晏清入席上座遭道婉拒,依着萧晏清的意思在临荷亭单独分出一席由沈思漓招待作陪。
卢夫人以沈思漓不懂规矩为由,提议不妨让她与邱老太太一桌,好联络联络祖孙感情,被萧晏清果断拒绝,卢夫人无奈之下只得照办。
临荷亭四角摆上莲枝叶千灯,桌上摆满美酒佳肴。两道人影缓缓入席,沈思漓为萧晏清斟酒,浅笑低吟道:“换了从前那是想都不敢想,能与殿下同席共食。”
萧晏清拿起酒杯,抿嘴一笑:“以前我看不上你,现在我看不穿你。”
沈思漓边笑边摇头,实话实说道:“只求自保,别无谋算。”此话发自肺腑,她首先得先从定安侯府活下来,再谈别的打算,否则俱是痴人说梦。
萧晏清眯了眯眼,断言道:“你在守拙!”
沈思漓从喉间溢出低低浅笑,低声自嘲道:“殿下高估我了,我无锋芒可露。”
沈湳乔说萧晏清徒有其表,沈思漓心里苦笑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虚有其表呢?她手中没有足够应付下一次谈判的砝码,自己的力量尚且过于弱小,与高位者相抗犹如蚍蜉撼树般可笑。
萧晏清却不这么认为,沈思漓与沈家分割,加以培养完全能淬炼为她手下最好用的一把刀。问题是沈思漓并非真心实意为自己办事,不过是受情势所逼走投无路罢了。
不同心的刀,如何能用的心安理得?
萧晏清眸底微黯,嘴边绽出微笑,戏谑道:“想让我夸你?没门。”
沈思漓笑了笑,用干净的筷子替萧晏清夹菜,避而不谈道:“殿下吃点东西再喝酒。”
萧晏清夹起虾仁放入口中,她想起那日也是在这个亭子,沈思漓与她四目相对之时,身上有种玉石俱焚的戾气。
这样的人通常都很狠,有的是对自己,有的是对别人。
荷花池锦鲤翻波跃起捕食飞虫,在池面划出条弯曲如折竹般的弧度,旋即“噗通”一声游回池底。
萧晏清不经意间问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沈思漓咽下鱼肉抬头思索片刻,漫不经心道:“探清定安侯是否狼子野心,要是有我便替陛下处置了他。”
萧晏清大吃一惊,刚饮下的酒流到气管里,她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沈思漓急忙放下筷子替她拍背顺气:“殿下喝慢点,这酒我阿娘酿的,是烈性了点。”
萧晏清气息逐渐平复下来,一双充血的眼睛难以置信看向她:“你疯了吧?”
沈思漓一脸天真,理所当然道:“狼子野心之辈,留了也是祸害江山社稷。”
萧晏清内心有了答案,这人表面人畜无害,实际上用最无辜的表情做最狠的事。她扶了扶额头,沉声说道:“不许轻举妄动,凡事得听我命令再行事。”
沈思漓努了努嘴,看起来有九分的失望和一分不死心,心里暗忖:看来努力当个寡妇也没那么容易。
萧晏清眯了眯眼,迟疑问道:“你向我索要用毒高手,莫不是想……?”
沈思漓“哦”了一声,嬉皮笑脸道:“那倒没有,主要是怕我爹不死心给我下毒。”
沈渊最近忙着沈湳乔大婚典礼外,多外出与同僚宴饮。酒后大倒苦水,换着花样骂高家,顺巧抒发沈家对陛下的拳拳忠诚之心。
谁知道他会不会脑子一抽,又想送女儿饮恨西去。
萧晏清松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防爹跟防贼似的。不过会提防人也好,省得你进了侯府也活不长久。”
沈思漓问萧晏清:“定安侯府内具体是什么情况?”
萧晏清指尖在酒杯前点了几下,见沈思漓谄媚地添满酒,才不疾不徐道:“定安侯没你想的那么凶恶,听说对女人来者不拒,与发妻情谊也不过如此,否则也不会续弦。”
沈思漓眼尾上挑:“听说?”
萧晏清贵为长公主,难道没跟定安侯打过交道?
萧晏清似是看出她所想,白了她一眼,解释道:“本宫与禁军大统领不过点头之交,床笫之事自然只能是听说。你与其关心定安侯,不如多担心你那个继子,那才叫个放荡不羁、吊儿郎当的混蛋。”
能让萧晏清这般评价,看来这位小世子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沈思漓举起酒杯与她碰杯,半开玩笑道:“我已非昨日阿漓,殿下但说无妨,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萧晏清一饮而尽,脸上浮上绯红色,她捏着酒杯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像是想起什么笑话,笑着说:“最先头那位王夫人怎么没的你应该知晓,时隔一年高靖远再娶,可把小世子给气坏了。从那时候起就开始跟他老爹对着干。”
沈思漓听别人说起过,定安侯完成中年男人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
四年前废太子已是强弩之末,废太子妃为打击高靖远部队的气焰,派出一千死士潜伏进胤都城内,闪击当时带队将领的府邸。发妻王氏为保护幼子和婆母,带府兵引开追兵,最终死于叛贼刀下,着实令人唏嘘。
沈思漓同样一杯见底,透明澄澈的液体丝丝入喉,一路高歌猛进直通胃里给自己壮胆。
萧晏清压低嗓子说道:“从皇后娘娘宫里传出来的,说是混世魔王高无定将身怀六甲的继母崔氏推下台阶,害得崔氏一尸两命。崔家闹到皇后跟前,最后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
王氏故去后,其亲侄女王皇后为了继续拉拢定安侯,将自己表妹赐婚给自己前姑父。崔家女儿死于非命,又无实据,奈何不了定安侯只能找王皇后哭诉。
沈思漓压根没打算给定安侯生孩子,因此一脸淡定没怎么触动,反而在心里感叹:定安侯跟种马似得,被皇家赐来赐去。
“不害怕?”
萧晏清身子向前倾,继续往下说,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还有还有,高无定在他爹办事的时候故意大声嚷嚷,说自己想母亲了,想要进房找高侯爷秉烛长谈,吓得高靖远衣衫不整仓皇出屋。”
沈思漓淡定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夫妻之间行床笫之事在所难免。她嫁过去是当正妻的,可不想被当成外室般被捉奸在床。
不过这种内宅秘事能传出来,说明定安侯府并非铁桶一个。
沈思漓嗤之以鼻道:“打不过亲爹的废物,只会通过为难女人来助长威风。”
“不止呢,”萧晏清笑得玩味,“高无定三天两头打架生事,还专门挑御史台家的公子。喏,大舅舅参高靖远也有这个原因。”
沈思漓目瞪口呆,倏地想起自家兄长:“那……大哥哥?”
萧晏清摇了摇头:“表兄倒没事,你弟沈逸齐受不得激被收拾一顿。”
沈思漓全然不知。沈逸齐到了年纪搬到外院去,有一阵子他脸上是有一道青一道紫的,问起来却说是不小心摔的。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巨响亮且犹如燥鹃般的叫声,夜幕出绽放若璀璨星辰般明亮烟火。
沈思漓丢下筷子,单膝跪在凭栏边,兴奋地指向烟火:“快来看!放焰火了!好漂亮啊!”
萧晏清侧头看去,一瞬间被沈思漓琉璃眼中倒映的繁星点点所吸引,比漫天烟火还要让人挪不开眼。
沈思漓突然一声招呼不打,亲热地抱住萧晏清的腰身,扬起笑脸贴在她耳畔说话。
烟火绽放的爆破声炸响在沈府上空,谁也没听清二人之间的耳语。
萧晏清不自然的后退一步,腰却被锢地更紧,待她听清沈思漓所言,短暂惊讶过后神色恢复如常。
二人伴着烟花饮酒闲谈,外院动静渐渐势小,萧晏清不胜酒力离席回府,沈思漓起身相送。
东阳长公主府的车架缓缓离去,沈思漓回身瞥见萧晏清送她的侍女。此人脚步悄无声息,存在感不强,差点忘了去。
沈思漓走向她:“我不喜欢给人起名字,你自己起个喜欢的吧。”
侍女沉默了半晌,才道:“奴婢从前叫莫莉,莫失莫忘,茉莉花的莉。”
沈思漓无声将这个名字嚼了两遍,意味深长道:“翠叶光如沃,冰葩淡不状「1」。茉莉花喜光不耐阴,既然从暗不见天日的地出来了,就多晒晒阳光。”
对于莫莉的来历,萧晏清并未隐瞒。
沈思漓想要武功了得且精通药理的武婢,这般人物通常是皇家从小培养,又不似地里野菜随处可见。萧晏清在宫里找不着,便从暗卫所中挑选,反正是个女子又满足要求。
莫莉:“好。”
主仆俩穿过抄手游廊,一阵风吹过,防风灯笼轻轻摇晃,暖光与繁杂墨色处相互交织。
沈思漓穿过门洞,视线落在花园迳道上粉衣女子。那人听见动静回首转身,在明亮月光下露出甜美的脸庞。
从清虚观回来后,沈湉湉便安静的出奇,仿佛被人夺舍般皆是一副恬淡之态。
沈思漓走上前,柔声细语道:“风寒露重,四姐姐赏月也该添件衣裳,要是着凉可要辛苦了。”
沈湉湉冷笑一声,回答沈思漓的只有一记清脆响亮的巴掌声。
沈思漓本能想躲,奈何距离太近躲闪不及,只得硬生生吃下一巴掌。
莫莉更没想到一家姐妹,竟然一声不吭直接动手,闪身挡在沈思漓身前,警惕地盯着沈湉湉的一举一动。
听雨轩丫鬟经常换来换去,沈湉湉看着眼前陌生侍女,并没放在心上。
沈思漓被打偏了头,脑子短暂空白过后,她用力将嘴里铁锈味连同哽咽吞下喉咙,用力眨眼扇去适才漾起的泪花,脸上仿佛辣椒敷脸般火辣辣的。
沈湉湉心头痛快淋漓,言辞讥讽道:“算我小瞧你了,你就是给别人当狗的命!从前是跟在我身后的一条狗,后来又去给沈湳乔当狗,你前主子还没出城呢,又抱上东阳长公主的大腿,真是好本事!”
沈思漓将莫莉拉回身后,摆手示意她往后退不许上前来,转身怒目而视狠狠瞪着沈湉湉。她抬手碰了碰脸颊,如针扎般的刺痛感扎破了二人之间仅存的情谊。
她不屑地扬起半边嘴角,反唇相讥道:“四姐姐不也是老太太跟前的一条疯狗,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沈湉湉眼中怒意更盛,气急败坏道:“杂种生的女儿也配来教训我?”
结姨娘身上流着回鹘人的血,尽管在原平边境很稀松平常,可在以汉人为尊的东泉士族眼里,仍是最下的等的贱奴。沈思漓能容忍别人恶心她,却不许任何人侮辱结姨娘一字一语。
沈思漓原对她仍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随着伤人的话在此刻泯灭为齑粉。
没有任何犹豫,她突然暴起一脚踹向沈湉湉腹部。
沈湉湉大叫一声仰面倒地,捂住肚子痛不堪言,忍着疼痛用更恶毒的话语攻击沈思漓的软肋:“你娘就是杂|种!靠着大胸脯细软腰引诱父亲才当上的姨娘,你身姿跟你娘一样低|贱!都是臭不要脸的烂货!”
沈思漓脸色阴沉可怖,趁势欺身跨坐在沈湉湉身上,使尽全身力气大力回敬两个巴掌。
沈湉湉捂着脸尖叫咒骂,奋力撑起身子都没能逃开沈思漓的压制。
二人扭打之间俱是满身狼狈,脸颊沾上尘土。
沈思漓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我阿娘坦坦荡荡,岂是你这个觊觎别人相公的蠢货可以诋毁的!?”
身下的沈湉湉浑身一僵,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突然停止了挣扎,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思漓。
越是曾经亲近无间的关系,越是懂得如何伤人。
比起沈湳乔端庄自持,活泼开朗的沈湉湉更讨家人喜欢,就连沈思漓与其也更为亲近。直到沈湉湉嘴里经常出现口音滑稽的卫家小哥,姐妹三人之间逐渐变了味道。
卫寅对沈湳乔一见钟情,为讨好沈家女眷隔三差五便遣人送些精致吃食、贵重布料、金银首饰等礼物。沈湉湉曾在外出赴宴时与卫寅说过两句话,误以为卫寅对其有好感,渐渐暗生情愫。
变故出在沈湳乔及笄礼后。
云昭王妃亲自登门向沈府提亲求娶沈家三姑娘为正妻。沈湉湉幡然醒悟,卫寅送赠之物,不过是看在她是沈湳乔妹妹的份上一道送来的。之所以没有沈思漓的份,是因为沈五姑娘过于没有存在感,卫寅以为沈家只有两个女儿罢了。
沈湉湉气喘吁吁,双手奋力推开沈思漓,声嘶力竭质问道:“轮起样貌性情,我哪点不如沈湳乔!?凭什么都是沈家的女儿,她会作几句诗词歌赋就能高嫁王府,我却像菜摊上捡剩下的烂叶子,是别人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选!?”
邱老太太告诉她,沈渊在考虑东泉建阳六品官的儿子,还不如屯田司李郎中!
沈思漓从她身上跌落下来,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执迷不悟如此陌生,与记忆中相比堪称面目全非。
沈湉湉握紧拳头砸向青石板路,压低嗓子吼道:“我偏要比沈湳乔嫁的好!”
细碎的沙石划破她细嫩的手,好像不知痛般发泄长久以来的不甘。
沈思漓从地上爬起来,深吸一口气:“我去求表姐,送你进宫当皇妃。既比三姐姐尊贵,还能看我对你卑躬屈膝,可好?”
沈湉湉诧异地对上她的眼睛,见她神情格外认真,却不知为何耳朵里听不进一个字。
脑海中莫名想起她站在沈湳乔与萧宴清之间那副喜笑颜开的模样,不由得感受到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窜上心头。
沈湉湉翻身站起来,低低笑出声来,声音越笑越大,像指甲划过陶瓷罐发出令人挠心的尖锐声响:“你在可怜我吗?让我当妾?休想!”
沈思漓没来由地感到疲惫,低声劝道:“姐,回头吧。”
不是阿姐,不是四姐姐,而是单单一个“姐”字。
沈湉湉木然站在原地,感觉置身荒漠之中,明知前方是海市蜃楼却甘之如饴赌那渺茫的机会。
哪怕付出代价。
呆稠而不密的云朵挡住月光,花园内光线暗淡,只留下临荷亭边上还有几处灯光。
沈湉湉哑然失笑,头也不回地转身没入黑暗。
花园深处窸窣作响,很快重新恢复静谧。
「1」出自次韵茂元茉莉花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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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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