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小雪。
丰源塬东南角,张家四合院那几进几出的青砖瓦房,在周围低矮的土坯院落映衬下,依旧透着几分昔日的体面,只是门楣上朱漆剥落,石阶缝隙里钻出了顽强的野草,无声诉说着时光的侵蚀。
张鹤年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中摩挲着两个磨得油亮的核桃,眉头紧锁。桌上摊着一份县府新下的告示,墨迹浓黑,内容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清丈田亩,厘定新税。
“唉…”张鹤年重重叹了口气,将告示推开,“树大招风啊,阎长官这‘六政三事’,清丈是头一桩。我们这点薄田,怕是要被那尺子量出血来。”
张家的田地,成了首批被“关照”的对象。胡科员站在张家最大一块旱地边上,皮尺拉得笔直,嘴里却慢悠悠地报着数:“…北宽,十三丈…嗯?等等!”他推了推眼镜,脚下一滑,像是被土坷垃绊了一下,皮尺随之猛地一歪,“哦哟…看我这眼神,是十四丈八!记下记下!”旁边的文书心领神会,立刻在账簿上记下一个缩水的数字。
张鹤年站在地头,脸色铁青,看着那尺子在胡科员手里如同变戏法。到了另一块贫瘠的坡地,胡科员的动作又变了。他像是极其认真,皮尺拉得极紧,甚至将松软的土埂都勒进去一截:“…南长…二十三丈五!啧,这地可够‘肥实’啊,坡陡成这样…”他拖长了调子,斜睨着张鹤年。
管家张福全终于按捺不住,一步冲上前:“胡科员!你眼睛长歪了?这地明明是二十丈出头!你量的是哪里?”
“嗯?”胡科员猛地拉下脸,小眼睛射出寒光,“老管家,你这是在质疑省府公务?干扰清丈,可是要吃官司的!”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哗啦一声,将肩上的步枪端平,黑洞洞的枪口有意无意地对准了张福全。
张鹤年一把拽住怒火中烧的下人,额头上青筋跳动,却只能强压着屈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胡…胡长官息怒,下人无知…您…您请继续,按规矩办…按规矩办…”他枯瘦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丈量结束,胡科员弹了弹制服上的灰,慢条斯理地报出结果。张家的好地被大幅缩水,次等地则被恶意夸大。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最终算出的田赋数目,高得令人窒息。
“张老爷”胡科员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您家底厚,这点税赋,毛毛雨啦。县府限期十日,逾期…嘿嘿,那可是要加罚,还要封铺子的哟。”他带着人,扬长而去。
张鹤年像瞬间老了十岁,踉跄一步,被张福全死死扶住。他看着那被“歪尺子”量过的土地,又看看账簿上那足以压垮整个张家的天文数字,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沉重的赋税像巨石一样压在张家头顶。张鹤年愁白了头发,变卖了几处铺面,凑齐了第一笔税款。然而,这只是开始。旧账未去新账又来。
阎锡山的“献金”令,如同一张催命符,再次飘落在这个早已不堪重负的镇子上。美其名曰“共赴时艰,支援省政”,实则就是**裸的掠夺。张家大院,首当其冲。
催缴的公函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措辞从“劝谕”变成了“严令”,最后直接是“逾期查封,严惩不贷”。张鹤年愁得寝食难安,嘴角燎起一串火泡。变卖?能卖的都卖了。借贷?这年月,谁家还有余钱?借出去就是打水漂。
一个飘着小雪的下午,县衙税吏带着两个背着枪的兵丁,再次踏进了张家大门。税吏是个刀条脸,眼神刻薄,他把一张盖着大红官印的催缴单拍在张家的八仙桌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张老爷,最后期限,可就在明日了!”刀条脸拖长了腔调,手指点着单据上那个令人眩晕的数字,“阎长官的军令,耽搁不得!您老也是体面人,别逼我们这些当差的动手,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身后的兵丁,有意无意地拍了拍斜挎着的步枪枪托,发出沉闷的声响。
张鹤年脸色灰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张若菊气得脸色铁青,拳头捏得死紧,她站在父亲身侧,挺直了脊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那刀条脸税吏,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轻侮的力量:“差爷,张家的难处,您想必也清楚。我们不是不交,实在是…筹措需要时间。烦请再宽限几日。”
“宽限?”刀条脸嗤笑一声,斜眼打量着张若菊,“张小姐,这话我可听多了。上头只认现大洋!没有?”他三角眼一翻,掠过张家堂屋里仅剩的一些还算像样的家具摆设,“那就拿东西抵!我看这堂屋里的条案、太师椅、多宝格…还有你张小姐头上那根簪子,成色倒还凑合…”
“你!”张若菊再也忍不住,猛地要冲上前,被张鹤年用尽力气死死拽住。
“好…好…”张鹤年喘息着,声音嘶哑,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悲凉,“交…我们交…”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这间凝聚了张家几代人心血的堂屋,扫过那些熟悉的、如今却要离他而去的物件,最后落在女儿隐忍着屈辱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上。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最终,张家几乎被搬空了。那张承载过无数家族记忆的紫檀木八仙桌,那几把雕工精湛的太师椅,母亲陪嫁来的嵌螺钿梳妆台…一件件被兵丁粗鲁地抬出大门,装满停在院外的骡车。多宝格里那些不值钱却寄托着情怀的小摆设,被随意扫落在地,踩得粉碎。整个张家大院,如同被飓风扫过,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子和一地狼藉。
张鹤年仿佛一夜之间彻底垮了,精气神被抽空,终日枯坐在冰冷空荡的堂屋里,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发呆,眼神空洞。
张家,这个丰源塬曾经数得上的体面人家,元气大伤,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抱残守缺何时已,乱世浮沉雨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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